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像敦煌壁畫裡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櫻亦這樣,是生於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認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愛玲兩人制新衣裳,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聯成了對。
愛玲每贊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歡喜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活動不停,三人在房裡,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的上海話,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辯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府“歡作瀋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好像聞得見香氣。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文化人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臺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裡,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裡。又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裡,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裡,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麗園家裡她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什麼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裡有寫姑姑說,從前家裡養叫蟈蟈剝青豆飼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心裡尚留著一種好,那是什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有的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只是歷然都在,什麼擾亂亦沒有。
十
張佩綸當年為御史,排擊李鴻章議和,力主與法軍戰,朝廷命他督師,兵敗基隆,貶竄熱河七年。罰滿釋歸京師,聽候起復,例須謁李鴻章,意外得到李鴻章的小姐賜以顏色,懮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吳大徵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部大臣,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故人樽酒平生,張佩綸曾悲歌慷慨,泣數行下。愛玲說祖父好,姑姑卻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說祖父相貌不配。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裡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