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大鵬不怕黑霧,這是聞時知道的。他沒回房裡,盤坐在練功臺的石崖上,擼著金翅大鵬毛茸茸的頭,看到它在黑霧包裹下依然鮮活有生命力,他才能稍微好受一點點。
不知坐了多久,他聽到背後有沙沙的聲音,是衣袍輕掃過鬆枝白雪的響動。
他知道,是塵不到來了,但他悶著沒回頭。
因為他只要想到昨夜自己鬼魅一般站在塵不到房門口,就是一陣說不出來的難受。那個時候他不懂自己為什麼難受,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是一種後怕。
怕自己某天不受控制,傷到最不想傷的人。儘管他知道,只要塵不到稍微設點防備,就不可能被他傷到。
“我的尾巴怎麼掉在這裡了?”塵不到在他身後彎下腰來,手掌託著他的下巴讓他抬起頭。
可能是他眼睛太紅的緣故,塵不到愣了一下,給他把掛在下巴頦的眼淚抹了,又給他轉了個身。
聞時伸出一隻手說:“那些東西又出來了。”
塵不到點了點頭:“看見了。”
聞時以為他會問“怎麼回事”,結果卻聽見他說:“疼不疼?”
其實是疼的,特別、特別疼,是那種鑽在頭顱、心臟、身體裡,粘附在靈相上,怎麼都擺脫不掉的疼。
但可能是醒得久了,塵不到這麼一問,他又覺得還好。於是搖了搖頭,悶聲說:“不疼。”
塵不到彎腰看著他的頭頂,片刻之後說:“小小年紀,就學會騙人了。”
聞時皺了皺眉,仰臉問:“你怎麼知道我騙人。”
塵不到:“因為我是師父。”
他在石臺上坐下,聞時看看自己身上的黑霧,悄悄往旁邊挪了挪。他自以為挪得很小心,不會被注意,其實應該都被塵不到看在眼裡了。
對方沉默良久,說:“給你看樣東西。”
聞時依然保持著距離,睜著眼睛好奇地看他。
塵不到衝他攤開了手掌。那隻手很乾淨,也很暖,比聞時見過的任何一隻手都好看。他盯了一會兒,忍不住把自己的黑手背到了身後。
結果剛藏好,就看見塵不到那隻不染塵埃的手掌上慢慢溢位了跟他一模一樣的黑霧,源源不斷……
聞時驚得忘了說話。
塵不到解釋說那一年戰亂災荒不斷,他走過很多地方,幾乎每一處都是數以萬計的人扎聚而成的籠。
那些怨煞幾乎無法消融,只能先壓著,慢慢來。
塵不到收攏手指,那些黑霧便聽話地消失了,沒有絲毫要張牙舞爪的架勢。他說:“所以你看,我跟你是一樣的。”
從那天起,聞時才知道,原來世間這樣的人不是他一個,還有塵不到。
這本來該是一塊心病,卻忽然成了一種隱秘的牽連,除了他們兩個,別人都不知道。
“那你的怎麼不亂跑?”聞時問。
“因為心定。”塵不到說。
尋常人之所以有那些濃稠的、解不開掙不脫的黑霧,都是因為怨憎妒會,因為七情六慾、愛恨悲喜,因為有太多牽連掛礙。
像聞時經歷的那種屍山血海,塵不到見過太多了。他送了無數人乾乾淨淨地離開塵世,所以留給他的塵緣,遠比留給聞時的多得多。
那些一時間無法化散的,便會積藏在身體裡。
心定的時候,它們便安靜待著,好像只是找到了一塊安生之地,靜靜地寄存著,無聲無息甚至沒有蹤跡。但只要有一絲動搖,漏出一條縫隙,它們就會張狂肆意起來。
那是世間最濃烈的、足以成為執念的七情六慾,輕易就能影響一個人的心神。悲者大悲,喜者狂喜,哪怕沒什麼情緒的人,也會變得心神不寧焦灼不定。
一不小心,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