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們聚堆玩,她只躲在陰暗廳堂裡的八仙桌旁,以太師椅為桌,搬小板凳一坐半天,自己鼓搗著玩,看書畫畫或者玩針線。針線之緣那時就開始了的,她年紀小,做的洋娃娃踢沙包,連外婆都誇不停。那時外婆就很老了,總愛坐在竹藤椅裡曬太陽,看到她的活計,會很簡短地教她一些小竅門,然後繼續打盹,和家裡年老的偎灶貓一樣,就喜歡一動不動地生存著。現在闢作店面的這間,當年是正式進屋前的過廳,歇腳緩神用的,所以面積不大,但因臨街,兒子說就得以這間做店面,後面還算寬敞,樓下堆雜貨,包括兒子兒媳不要又捨不得扔的舊物,樓上很簡單地放些傢俱,偶爾累了就在那裡短睡。她有時會困惑,房間還在,她也還在,記憶猶新,可是外婆和父母在哪裡?是在跟她故意捉迷藏嗎?若是這樣,她更要勤勤懇懇地做她的活計,和小時一樣,表現得乖巧就能得到表揚,再不要每天都失落了什麼似的。
這樣做著,又來了一對客戶,也是兩個年輕女子,一看就是姐妹,一個模子裡的瘦身材白面板,下巴稍尖的鵝蛋臉,一樣的平靜而自信的氣質,估計見過世面。她自己生長於這個小鎮,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兩個小時車程以外的上海,連杭州都沒去過,曾經很想去,一直沒時間,漸漸地連慾望也沒有了。前一陣兒子兒媳去那裡玩了一星期,帶回好多照片,看看就夠了。她想,去哪裡對她而言又能怎樣?何況她也老了,開始有外婆那種整日在陽光裡靜靜打盹的渴望,讓外面的喧囂都在她的小小世界的邊緣止步。
那姐姐開口問這裡是否做中式衣服。她說做啊。姐姐就說那就對了,我們是在找你呢,都說你做得好。她客氣地說哪裡哪裡。姐姐示意身後的妹妹站到前面來,又問是否可以為她妹妹做幾套。她想這兩人還挺客套,現在才切到主題,不過,平時說話都這樣客套著慢慢來也好,她就不喜歡某些自許與她相熟的人後腳還沒跨進門,就大聲嚷嚷要她給誰做衣服,整條街都能聽到,不知在向誰炫耀著什麼。她看了一眼妹妹,倒擁有穿中裝的好身段,削肩薄胸蜂腰,現時並不多見,光這薄胸,姑娘們還不得想辦法豐滿一下?她心下很喜歡面前姑娘的身形,她愛穿中裝,可惜自己的身形發胖,都是這些年坐出來的,年輕時有好身段,不讓穿中裝,現在卻晚了。她帶著對自己的淡淡惋惜,問要做怎樣的幾套衣服。姐姐退後倚著裁剪桌,也不是很肯定地說:春夏秋冬各一套吧?姐姐說隨身就帶了家裡翻出來的一套大布,那種手工織的布,也不知可以做什麼,還得請裁縫定,此外就得在這裡買些布料了,也請裁縫出主意才好。兒子兒媳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望這對姐妹,這可是少有的客戶。她也猜出了多半,便問:妹妹要出國了?姐姐笑道:哪裡,出去五年了,今年才回來,說是要多做些中裝出去的。她點點頭,猜得還是挺準的。兒媳對這種訊息最感興趣,插嘴問道:去了哪裡?姐姐很簡短地回答道:美國。兒媳聽出對方口氣裡不願多講,也不想太過積極地問,顯得沒見過世面,現在出國的人多著呢,於是低頭繼續釘釦子,只把耳朵豎起來,聽聽動靜。
她聽到姐姐說有大布,心裡就一動,很好奇地接過姐姐遞上的大布,以專家的眼光細看,那手工可比不上自己身上的大布,好幾處錯線,她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懂行的人可看不明白。不過,樣式挺清純,白底方格,格子是由紅綠兩條細線界出來的,其實她曾經也有過這種樣式,本地知青去附近鄉下鍛鍊,都喜歡這種,然後反饋到鎮上來。回想起來,那可是她們的時代,女朋友們聚在一起,可沒有現在這麼多新鮮花樣可聊,只是一起琢磨著如何利用簡陋的物質,裁剪出美,裝飾她們貧瘠的青春。究竟是很快樂的,年輕就是快樂的,這點,兒女輩好像不如她們一輩懂。許是可以讓他們快樂的東西太多了吧,總是那麼不知足,那麼口輕飄飄的。
姐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