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能像孩子那樣沉浸在過程中,當然可免除無聊。可惜的是,我們已非孩子,覺醒了的目的意識不容易迴歸混沌。萊辛說他重視追求真理的過程勝於重視真理本身,這話怕是出於一種無奈的心情,正因為過於重視真理,同時又過於清醒地看到真理並不存在,才不得已而返求諸過程。看破目的闕如而執著過程,這好比看破紅塵的人還俗,與過程早已隔了一道鴻溝,至多隻能做到貌合神離而已。
如此看來,無聊是人的宿命。無論我們期待一個目的,還是根本沒有目的可期待,我們都難逃此宿命。在沒有目的時,我們仍有目的意識。在無可期待時,我們仍茫茫然若有所待。我們有時會沉醉在過程中,但是不可能始終和過程打成一片。我們渴念過程背後的目的,或者省悟過程背後絕無目的時,我們都會對過程產生疏遠和隔膜之感。然而,我們又被粘滯在過程中,我們的生命僅是一過程而已。我們心不在焉而又身不由己,這種心境便是無聊。
1991.1
活著的滋味等的滋味
人生有許多時光是在等中度過的。有幹百種等,等有千百種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
我不喜歡一切等。無論所等的是好事,壞事,好壞未卜之事,不好不壞之事,等總是無可奈何的。等的時候,一顆心懸著,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卻說不上幸福。想象中的幸福愈誘人,等的時光愈難捱。例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約都像《西廂記》裡那一對兒,“自從那日初時,想月華,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輪下得遲,月影上得慢。第一次幽會,張生等鶯鶯,忽而倚門翹望,忽而臥床哀嘆,心中無端猜度佳人來也不來,一會兒怨,一會兒諒,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委實慘不忍睹。我相信鶯鶯就不至於這麼慘。幽會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別後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覺淒涼一樣。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動的,這等的留的卻完全是被動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對的是靜止的時間。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對的是空虛的空間。等的可怕,在於等的人對於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對於其他的事又完全沒有心思,因而被迫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有所期待使人興奮,無所事事又使人無聊,等便是混合了興奮和無聊的一種心境。隨著等的時間延長,興奮轉成疲勞,無聊的心境就會佔據優勢。如果佳人始終不來,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樹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懶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姍姍來遲,等壞事同樣也缺乏耐心。沒有誰願意等壞事,壞事而要等,是因為在劫難逃,實出於不得已。不過,既然在劫難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寧肯早點了結,不願無謂拖延。假如我們所愛的一位親人患了必死之症,我們當然懼怕那結局的到來。可是,再大的恐懼也不能消除久等的無聊。在《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一邊守護著彌留之際的安德列,一邊在編一隻襪子。她愛安德列勝於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麼事也不做。一個人在等自己的死時會不會無聊呢?這大約首先要看有無足夠的精力。比較恰當的例於是死刑犯,我揣摩他們只要離刑期還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門心思只想著那顆致命的子彈。恐懼如同一切強烈的情緒一樣難以持久,久了會麻痺,會出現間歇。一旦試圖做點什麼事填充這間歇,陣痛般發作的恐懼又會起來破壞任何積極的念頭。一事不做地坐等一個註定的災難發生,這種等實在荒謬,與之相比,災難本身反倒顯得比較好忍受一些了。
無論等好事還是等壞事,所等的那個結果是明確的。如果所等的結果對於我們關係重大,但吉凶未卜,則又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時我們宛如等候判決,心中焦慮不安。焦慮實際上是由彼此對立的情緒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