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認識他,我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她的樣子茫然,二郎腿放了下來,所有的美人們再一次鬨堂大笑,連工欲善自己都笑得不知再往下講些什麼了。
笑完了,他感到輕鬆,開始真正進入正題。他發現其實他還是可以講一講舞臺上的扇子的。他講梅蘭芳演《貴妃醉酒》,特地讓人趕到杭州,要王星記扇莊精製一柄湘妃竹摺扇;而印度的泰戈爾看梅蘭芳《洛神》,則用毛筆在扇面上寫下孟加拉和英文兩種文字:親愛的,你用我不懂的語言的面紗,遮蓋著你的容顏;正像那遙望如同一脈,雲霞縹緲,被水霧籠罩著的峰巒。他講評彈藝術中的扇功,武者扇前胸,文者扇掌心,商賈扇肚腹,走卒扇頭項。他甚至連潮劇丑角寓莊於諧的扇子功也講到了。最後他終於講到了《西廂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話即至此,他順手撿起放在桌上的幾把紙扇中的一把,拽開,露出扇面上一片桃花。
這個效果非常戲劇化,學員們用熱烈的掌聲肯定他,他注意到了,那個垂髫也鼓掌了,很慢,一下,二下,三下,彷彿一邊拍手一邊還在沉思那些正在為之鼓掌的內容。
三
課後學員們乘大巴回西湖北山藝校,一堂課下來就熟了,再見再見一陣喊,有幾個膽大的就趁車開之機叫道:工老師我好崇拜你啊……鶯啼風鳴之中遠了。工欲善站在聞鶯館門口,想,怎麼沒有見那個垂髫?又搖搖頭,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了,就獨自朝南面長橋方向走去。
柳逢早春,雖是鵝黃新綠,卻蓬蓬勃勃,湖岸一抹濃雲,生機盎然,間或有鳥聲。薄暮五點光景,正是遊人最少時分,工欲善從柳下過,輕風徐來,柳絲拂面,桃花未開。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從揹包裡取出那把摺扇,慢慢地開啟,想:我的扇,還是可以配一配這楊柳岸的曉風殘月的。
工欲善的這把桃花扇,白色素面,烏木扇骨,畫面桃花圖案實際上就是臨的吳昌碩,桃枝從扇面左側橫岔向右徑直伸去,居中及右上方是兩簇桃花,生機盎然,熱情洋溢。右面,是工欲善錄的明季女詩人柳如是西湖詠桃花詩: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他查過柳如是的生平,喜歡她的這首詩,用來配了桃花。但他還是捉摸不透,什麼是桃花得氣美人中,是桃花沾了美人的光,還是美人沾了桃花的光。工欲善想到下午那一群把瓜子嗑得一地的梨園女子,螳螂一樣戴墨鏡的姑娘。他覺得她有點半生不熟,因此還有點做作。不過垂髫這個名字好,誰給取的?是藝名嗎?出自浙東嵊州,這不奇怪,聽說越劇中人大多出嵊州。工欲善對越劇並不熟稔,私下裡對女扮男裝的表演樣式還有點不屑。他住處不遠就有好幾個越劇角,每天早上一堆堆老頭老太在這裡吊嗓子唱越劇,真是《琵琶行》裡的“嘔啞嘲哳難為聽”,真沒想到越劇中人還有完全另一種的。思路走到這裡,工欲善下意識地停住了,一種預感貼上額頭,他抬起頭向前方望去,就看到了她。
她是和銀心在一起的,她還是戴著墨鏡,但看上去不那麼張牙舞爪了。銀心說:工老師,我們一直在等你呢,我們要請教你。
他看見垂髫挺高,比自己矮不了多少,雙手握在胸前,聲音急促,不像剛才那樣自信了:工老師,為什麼你說扇子在舞臺上主要是用來遮蔽的呢?還有,你剛才有些話我沒有聽明白,比如什麼舞臺上的中國扇子在很多時候代表著中國文化的曖昧。還有,什麼是介乎是和非之間的詭辯。還有,特別還有,為什麼你說,越劇中的女小生,是介乎於男與女之間的第三性呢?
銀心也接上話茬兒,說:剛才我和垂髫討論來著,我說第三性是不是不男不女的意思,她說要是那樣的話她可就氣死了,因為她就成了不男不女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