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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們約好到他“家”見面,就是那棟白房子。他站在二樓大廳門口,回憶起當時怎麼偷看他的哥哥姐姐借這裡開舞會,怎麼羨慕姐姐的女同學,那麼漂亮,那麼會唱歌。他背對著已經變成餐廳的大廳站著,一臉恍惚的笑容。那些哥哥姐姐辦的舞會,就是日後小說《謫仙記》的鋪墊。他摸著三樓臥室的門把手,那隻把手還是他小時候用過的。他緊緊握著那隻把手,好像握著自己的過去,然後,推開門,裡面現在是一間空氣中還殘留著食物氣味的包房,豪華,乏味,封閉,如同迎頭一擊。但這沒影響他走到另一扇門前,推開那扇門,裡面是他當年用的浴間,浴缸還在,甚至還算乾淨,跨進去,就能用似的。

我看著頭髮已經稀疏的白先勇,一間間推開他童年時代的房門,迎接一個又一個的物非,人非。這個人,就是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成了慈悲的小說家。

後來,這棟白房子又被一個臺灣人租去了,改建成一個日本式高階烤肉館。聽說在裝修時,在大廳的牆壁塗層裡發現了一幅畫在牆上的油畫。那次,我和《中國時報》的記者一起去,為白先勇看看“他家”修好以後的樣子。房子修得時髦、高階而乏味、單調,即使牆上留下了那幅模仿名作的出土油畫,也無濟於事。在那個感情死滅的餐館裡走來走去,我回想著白先勇在天光黯淡的大理石樓梯間裡拾階而上的身影。他臉上浮現著恍惚的笑容,他的手掌微微翹起,一路輕觸著還沒被清洗得一塵不染的淡黃色的大理石扶手,就像不敢驚動過去的回憶,生怕碰壞了它。這時,我才意識到從前那種滄桑之美的可貴與真實。人們常常無法想象修復帶來的那種冰冷的完整和修復時留下的灼熱的物慾。現在,我也像白先勇那樣將手掌翹起,輕觸大理石的扶手,它那麼漂亮,而我的手,卻不願意握住它。我在想,如果白先勇有一天再回到這裡,他會怎樣。

被修復過的東西,它已屬於另一個時代,甚至是屬於另一個東西。

這樣的故事,總是在這十年裡發生了又發生,此起彼伏,這就是動盪時代的生活。

而寶慶路當年那個法國城裡最大的私人花園,終於在2006年底被迫易主。衡山路上的小咖啡館,它曾經是1976年後這個街區的第一傢俬人咖啡館,如今已經關門了。常熟路上的麗麗鮮花店,它曾經是1976年後第一家恢復營業的私人鮮花店,如今已經消失在地鐵工地上。我到了錦江飯店,底樓的餐館也是以老上海菜為號召的,一度,它的外牆上畫著我書上用過的戴西的照片。

是的,十年已過去了。沿著當年的路線,在舊法國城裡再走一遍,感覺怎樣呢?我這樣問自己。這次沒有陪臺灣人,臺灣人的痕跡已經在這個街區到處都是了。他們將自己對舊上海傳奇的嚮往化為炙熱的商業野心。但無論如何,這裡的確是個美麗的街區,像最新鮮的橘子那樣充盈著滄桑感情的汁水。我依舊能感受到它的風花雪月,這個詞,就是在一次散步中浮上心頭,並在心頭盤旋不去,才終於成了一本書的名字。這風花雪月,因為遍佈滄桑與蹉跎,而成為一種生活態度,它不是點綴生活的情調,所以才要稱它為上海的風花雪月,它沉浮於大時代的疾風驟雨裡,竭力護衛著自己的風格。要是看不到這一點,就看不懂這個街區和這個街區的人,看不懂那些人為什麼要堅持,為什麼要享受自己內心的惆悵。

我試圖回答十年前那個天真的臺灣人的問題,如今想起來,他真是個可愛的人,他感受到了在舊法國城裡飄蕩的惆悵。他也是個幸運的臺灣人,在它被複興的物質主義摧毀前享受到了它,卻不必為它的消亡而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