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沒有。視覺生活包括兩方面:一方面包括你能看到什麼,另外一方面在於你進沒進行視覺活動。我經常很羨慕地跟人家講,有一次我去法國南特,那個城市有個美術館,收藏了很多康定斯基的畫,我就去參觀,突然來了兩三個班的幼兒園的孩子,由老師帶領著,五六歲的小孩怎麼會來欣賞這些畫,老師就讓他們在展覽廳裡鬧、吃東西、跑來跑去,但是他們身旁就是康定斯基的畫,他們就是在這樣一種視覺氛圍裡面成長起來的。那裡有那麼多的攝影出版服務社、那麼多的攝影博物館、那麼多的攝影節、電影節、藝術節、頻繁持續的藝術活動,沒有中斷過的視覺經驗積累,對整個民族、整個文化的延續性,給它的國民造成的視覺經驗的豐富是很難取代的。
當然,我們是窮過來的,沒有這個條件,但是對文化的重視也是一個問題。另外一方面對生活本身和歷史本身的理解,對生活經驗結合在一起的感受的輕視也是一個問題。比如說,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附近有個商店,那個商店賣艾菲爾鐵塔的照片,從鐵塔奠基、到蓋了一點點的、到最後落成的都有,背景都是鐵塔,前景是些年輕的人物。我覺得當一個人路過那個櫥窗,看一眼這些照片的時候,他會尊重一個城市的紀錄。他覺得這個紀錄本身會讓他知道這個城市是怎麼過來的、法國人是怎麼過來的、這個城市的生活是怎麼改變的。大家都是有根的人。
王樽:我們當然也有根,也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但這些根這些來路被遮蔽著。
賈樟柯:我們現在一方面是不尊重記憶,覺得記憶沒有用,或者說記憶本身是受限制的。如果“文革”十年真的有像今天這麼多獨立影像紀錄的話,我覺得對災難本身的反思,對災難本身的認識可能會完全不一樣。有一次在青年電影製片廠,我偶爾進入放映廳找一段素材,放映“文革”當中的一段場景,在那空曠的放映廳裡,看那些批鬥場面,紅衛兵的無知和被批鬥人的茫然和恐懼,使我的雞皮疙瘩一下子就起來了,儘管那個影片是官方放映的,也絕對會讓你毛骨悚然。現在的十幾歲的小孩一提到紅衛兵就覺得非常的好玩,像把毛澤東像章別在胸前面板上,覺得非常好玩,太酷了,這不是追星一族嗎?你也不能怪罪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
我們是個缺乏影像記憶的民族,一方面是視覺理解有問題;另一方面,這個記憶產品本身對於個人、國家和民族文化的重要性遠遠沒有被理解。為什麼今天年輕的導演面臨那麼多的困難,因為我們做的不是賞心悅目,不是讓觀眾在一個半小時快樂然後就完了這樣一個很簡單的工作。其實,我們理想裡面想要彌補或者想要承擔的是記憶部分的工作,而這一部分的工作並不受大眾的歡迎。
王樽:現在,我們有些所謂名導演完全脫離大眾,住著豪宅開著賓士,卻千方百計討好小市民趣味,花巨資製造虛幻無邊的電影,他們脫離現實說是為觀眾造夢,其實首先是為他們自己造夢。
賈樟柯:大眾口味本身是需要特別警惕的,今天什麼東西都是以票房為標準,以大眾的趣味為標準,甚至有人寫出對某部電影的好壞評論,就是看大眾有沒有到電影院去看這部電影,我覺得這是一個太簡單的判斷。電影的好壞不在於票房好不好,而它的價值會在歷史的深處顯現出來。當然,我們並不是說為未來拍電影、為十年以後的觀眾拍電影,但所謂文化有積累的過程,它需要時間,它有時間的要求在裡面。
如果有非常多的電影,像《偷腳踏車的人》,它能把這樣一部民族的經歷用個人的角度拍出來,那是非常有價值的事情。我覺得,從美學上來說,我們一直低估了這部電影的美學價值,當然只是指中國,而不是整個電影界低估了它們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