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的正義,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因為隔開一層,不由的就單弱了。一個為富不仁的人,背後雖然免不了人們的指謫,面前卻只有恭敬。一個華服翩翩的人,犯了違警律,就是警察也要讓他五分。這就是我們的正義了!我們的正義百分之九十九是在背後的,而在極親近的人間,有時連這個背後的正義也沒有!因為太親近了,什麼也可以原諒了,什麼也可以馬虎了,正義就任怎麼彎曲也可以了。背後的正義只有存生疏的人們間。生疏的人們間,沒有什麼密切的關係,自然可以用上正義這個幌子。至於一定要到背後才叫出正義來,那全是為了情面的緣故。情面的根柢大概也是一種同情,一種廉價的同情。現在的人們只喜歡廉價的東西,在正義與情面兩者中,就儘先取了情面,而將正義放在背後。在極親近的人間,情面的優先權到了最大限度,正義就幾乎等於零,就是在背後也沒有了。背後的正義雖也有相當的力量,但是比起面前的正義就大大的不同,啟發與戒懼的功能都如攙了水的薄薄的牛乳似的——於是仍舊只算是一個彎曲的影兒。在這些人裡,我更見不著正義!
人間的正義究竟是在哪裡呢?滿藏在我們心裡!為什麼不取出來呢?它沒有優先權!在我們心裡,第一個尖兒是自私,其餘就是威權,勢力,親疏,情面等等;等到這些角色一一演畢,才輪得到我們可憐的正義。你想,時候已經晚了,它還有出臺的機會麼?沒有!所以你要正義出臺,你就得排除一切,讓它做第一個尖兒。你得憑著它自己的名字叫它出臺。你還得抖擻精神,準備一副好身手,因為它是初出臺的角兒,搗亂的人必多,你得準備著打——不打不成相識呀!打得站住了腳攜住了手,那時我們就能從容的瞻仰正義的面目了。
1924年5月14日作。
(原載《我們的七月》)
論自己
翻開辭典,〃自〃字下排列著數目可觀的成語,這些〃自〃字多指自己而言。這中間包括著一大堆哲學,一大堆道德,一大堆詩文和廢話,一大堆人,一大堆我,一大堆悲喜劇。自己〃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漢〃,有這麼些可說的,值得說值不得說的!難怪紐約電話公司研究電話裡最常用的字,在五百次通話中會發現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這〃我〃字便是自己稱自己的聲音,自己給自己的名兒。
自愛自憐!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漢也難免的,何況區區尋常人!冷眼看去,也許只覺得那託自尊大狂妄得可笑;可是這隻見了真理的一半兒。掉過臉兒來,自愛自憐確也有不得不自愛自憐的。幼小時候有父母愛憐你,特別是有母親愛憐你。到了長大成人,〃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娘這樣看時就不必再愛憐你,至少不必再像當年那樣愛憐你。——女的呢,〃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做母親的雖然未必這樣看,可是形格勢禁而且鞭長莫及,就是愛憐得著,也只算找補點罷了。愛人該愛憐你?然而愛人們的嘴一例是甜蜜的,誰能說〃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麼回事兒?趕到愛人變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兒愛憐你。你有時候會病,〃久病床前無孝子〃,太太怕也夠倦的,夠煩的。住醫院?好,假如有運氣住到像當年北平協和醫院樣的醫院裡去,倒是比家裡強得多。但是護士們看護你,是服務,是工作;也許夾上點兒愛憐在裡頭,那是〃好生之德〃,不是愛憐你,是愛憐〃人類〃。——你又不能老呆在家裡,一離開家,怎麼著也算〃作客〃;那時候更沒有愛憐你的。可以有朋友招呼你;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兒,那能教他將心常放在你身上?可以有屬員或僕役伺候你,那——說得上是愛憐麼?總而言之,天下第一愛憐自己的,只有自己;自愛自憐的道理就在這兒。
再說,〃大丈夫不受人憐。〃窮有窮幹,苦有苦幹;世界那麼大,憑自己的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