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類比,我願把懷舊比做數書與翻書。懷舊便是在特定的時候,特定的氛圍,清點自己生命的背囊。這是一件賦有詩意的精神生活。因為我們會從這樣的清點與翻覽中給生命帶來一縷輕柔的風。或許我們還會在無意中發現一些被我們遺忘而又苦苦尋找的東西:譬如生命的價值、譬如生活的意義、譬如愛與美好、譬如寬容與理解、譬如關於幸福、譬如……
死亡與他、你、我
死亡與他、你、我
李東輝
幾年前,一位朋友不幸觸電身亡。他是一位極有才華的青年畫家,剛剛應邀訪日歸來,就是他半夜用電爐取暖做飯時,不慎遭此橫禍。作為他的朋友,悲傷之餘更多的是深深地惋惜,為他不滿三十歲年華,也為他在美術方面的悟性與造詣。不經意間我也成了“祥林嫂”,逢人便講朋友的不幸,似乎是想從他們那痛惜的唏噓聲中尋得些許慰藉。然而我失望了,他們在聽了我的講述後,面部僵冷如常,不見半點跟感情有關的表情,他們幾近木然的神態,不由使人想到空曠的田野裡一群只顧啃吃青草的驢子。我好憤怒,但又無處發洩,我清楚:即使我斥責他們的麻木不仁、冷漠無情,他們也會邊嚼著口香糖邊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你的朋友死了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將無言以對,儘管他們這樣說不妥,但似也沒什麼錯。我真想給他們推薦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他們也許會或茫然或譏諷地問我海明威是誰。那樣,我真的會無言以對了,只有一種悲哀與恐懼漫上心頭。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確感到無話可說,日子久了,心上就有了一道傷疤,每逢陰天那疤就隱隱作痛。直到幾天前我驚悉又一個生命的驟然消殞才想把這件事寫出來。
幾天前一位在大學教書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系一位女生臥軌自殺了,是位年僅二十歲的女孩兒,她在遺書中宣稱:“結束這死一樣沉寂、冷漠、缺少人性的生活,在那片刻的毀滅中獲得一種靈魂的永恆。”與我的畫家朋友不同,女孩之死帶給我的震撼超過了悲傷與惋惜。深為自己不是她的朋友而遺憾,我真想跟她做朋友,說不定她會不選擇自殺呢。香消玉殞,孤魂幽幽,我彷彿看到一張燦若鮮花的笑臉和一顆玲瓏鮮活的女兒心,在天國的祭壇上跳動,跳動,永不停息,脈管中湧動著透明的血液,把太陽染得通紅灼熱,我和萬物眾生一樣享受著太陽的恩澤,女孩在太陽的後面幸福地笑。
有這所大學的學生來家裡玩,我跟她們提到這女孩,她們或避而不談或說女孩不可思議,她們的態度讓我想起了我的畫家朋友,想起了啃吃青草的驢子,但似乎又覺得這種聯想不確切,認真琢磨這件事隱約發現了兩種反應的有別之處,區別就在於前者是對生命的蔑視與輕賤,後者則是一種迴避與掩飾,迴避死亡的真實性,掩視對死亡的恐懼。我這樣說絕不是對她們的貶損,是的,她們有理由迴避掩飾,因為她們都那麼年輕,還有許多浪漫的夢在等著她們去做,她們不想也不願意這樣過早地醒來。擁有一雙洞穿一切魔幻幔帳,看到終極之門的慧眼,那是哲人學者的事,女孩就應該有做不完的夢。
或許是因為黑暗總會讓人想到死亡的緣故,自打二十三歲上沒了眼睛,我對死亡的關注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病床上那十八個月的日子裡,我為了拒絕死神的光顧以非凡的意志承受著病痛的折磨,忍受著治療的痛苦,然而當一張張病危通知單赫然放到床頭的時候,當苦命的父親母親與他們生命垂危的兒子抱在一起等候死神的叩門聲敲響的時候,我們又用死亡來彼此安慰,相互鼓勵。在那個時候先是我笑著對父親說:“人早晚是要死的,怕也沒用。”而後父親也笑著對我說:“對,人活百歲,終有一死,沒什麼了不起的。”最後是媽媽撫著我的頭,貼著我的臉:“乖兒,別怕,媽不離開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死竟成了親人間相互慰藉、相互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