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走出院落,找了塊不起眼的角落躺了下去,沒多久大雪無聲無息地落下,就將他渾身上下蓋壓得結結實實。院落裡的喧囂熱鬧,起先還隱約入耳,後來就完全不可知了。躺了很久很久以後,他以為他會死了,卻沒有恐懼和留戀。
他出走之前,大姨給他孝服上釘釦子時不留心扎到了他手上,鮮血一下子湧了出來。大姨嚇壞了,趕緊給他包紮起來。然而他不哭不鬧,無動於衷地盯著她。大姨抬頭看他時,突然自己痛哭起來。
“你哭呀!你哭呀!你為什麼不哭?”大姨拿起針,眼裡露出從來未有過的絕望,那沾著血的針,一次又一次地扎到了他手腕上。
他依然呆呆地看著她,他很不願讓她傷心,很想哭一次,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何為傷心。從小到大,他無數次看過大人們憂心忡忡的目光,也無數次聽到有人在背後切切私語。“怪胎”這兩個字,或許是他最早聽懂的詞。
寒冰門人煙罕至,生兒育女是了不得的大事,每個孩子出生時,門中上上下下騰得出空的,都會擠在門外等著新生兒初試啼聲。然而,他生下來的時侯,卻睜著大大的眼睛,把抱著他的大姨嚇退了許多步。當等侯多時的人們看到這個神情冷漠的男嬰時,全都不安地交換著眼神。
在襁褓中時,他曾經被不小心燙傷過,蹣跚學步的時侯,撞過跌過,四歲開始學武時,滿場的孩子都在練功時哭爹叫娘,只有他從來都沉默著。其實他並不是不覺得痛和累,然而總不明白什麼是憂苦。
幾個月前他父母遇上雪崩雙雙逝去,他其實是很努力地作出哭泣的樣子,只是眼中依然沒有淚水,反而那種偽裝,更讓人覺得他天性涼薄。葬禮結束後,很多人都在議論,說這孩子是個怪胎,不能容他留下。大姨知道這些,因此這些天來看著他的眼中,總是多了許多揪心的痛楚。
他想,我即然是個怪胎,就不要留在這裡了,讓大姨那麼傷心。於是趁著大姨被拉去壘燈籠,他扶著牆慢慢地走了出來。遠離開喧囂和充滿敵意的世界,他更向往深寂的安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撞到他的身上,然後就是一聲象冰錐子般尖利的驚叫。他的安寧終於被打破了,許許多多燈光向這邊晃過來,照亮了他眼上覆著的薄雪。大人孩子的呼叫聲,很討厭地越來越嘈雜。雪被扒開了,大姨一把抱住他,揪心裂肺地哭,眼淚滂礴而下。
他頗有點氣憤那個打擾了他的人,眼睛四下裡晃了會,便看到那個穿著寒雪風衫的女孩兒,小臉煞白地靠在無涯老人腿邊上。與他目光相觸時,女孩兒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惶恐,往後飛奔而去。她小小的背影在那夜輝煌燈火中飄動著,就象一團無聲無息降下的新雪。
他認得她,整個寒冰門上上下下沒人不認得無憂郡主。她是寒冰門開山祖師沈慕庭和梁武帝蕭飛燕公主的後代,沈無憂,雖然梁國已經覆亡百年,然而大家還是依足規矩地稱她為“郡主”。
大家都說他是怪胎,無涯老人卻很是讚許他,說他心思澄靜,不摻雜質,正是修習寒冰門武學的絕好料子,因此收了尉凌雲為關門弟子。那以後,尉凌雲和無憂碰面的時侯漸漸多了起來。也許是因為蕭飛燕身中“十日情”劇毒氣質孱弱的緣故,沈家幾代後人,都多少有些病患,因此這寒冰門掌門一職,才沒有讓沈家後代繼承。無憂的身軀亦是嬌弱,不能習武。尉凌雲每次練功時,時常見到閣樓之上,無憂手拿一卷書,蜷在窗後繡榻上翻閱。
十歲那年他的才智武藝已經得到了長老們的一致稱許,他們破例准許他去後山千琅窟裡看書。他第一次站在門中最神聖的地方,戰戰兢兢去翻閱架上沉重陰鬱的書籍。
腳步聲“嗒,嗒、嗒”地從書架最深處慢慢移來,彷彿踢動了時光的塵燼,異常冷寂,他低下頭時,對上了無憂靜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