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之間只是淡淡的。汪綺琳親自送她出來,再三要叫司機相送,素素說:“我自己搭車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汪綺琳笑了一笑,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輛三輪車。
素素坐了三輪車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靜。車子穿行在涼風裡,她怔怔地出著神。適才在汪府裡,隔著紫檀岫玉屏風,隱隱約約只聽得那一句稍稍高聲:“你這個沒良心的。”軟語溫膩,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想來電話那端的人,聽在耳中必是心頭一蕩——沉淪記憶裡的驚痛,一旦翻出卻原來依舊絞心斷腸一般。原來她與她早有過交談,在那樣久遠的從前。於今,不過是撕開舊傷,再撒上一把鹽。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奼紫嫣紅開遍,自己這一朵,不過點綴其間。偶然顧戀垂憐,叫她無端端又生奢望。只因擔了個名分,倒枉費了她,特意來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諷無過於此,電話打來,俏語笑珠,風光旖旎其間,不曾想過她就在數步之外。
她對車伕說:“麻煩你在前面停下。”車伕錯愕地回過頭來,“還沒到呢。”她不語,遞過五元的鈔票。車伕怔了一下,停下車子,“這我可找不開。”
“不用找了。”看著對方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心裡卻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錢於旁人,多少總能夠帶來歡喜吧。這樣輕易,五塊錢就可以買來笑容,而笑容於自己,卻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裡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著。老闆走來走去,收拾桌椅,打掃抹塵。老闆娘在灶頭洗碗,一邊涮碗一邊跟丈夫碎碎唸叨:“瞧瞧你這樣子,掃地跟畫符似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拿圍裙擦了手,走過來奪了掃帚就自己掃著。老闆嘿嘿笑了笑,搔了搔頭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這樣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遠不能企及。
放下調羹,卻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間抬起頭來,發現面前佇立的人,終於緩緩展現訝異,“張先生。”
張明殊勉強露出微笑,過了片刻,才喚了一聲:“任小姐。”
他還是依著舊稱呼,素素唇邊露出悽苦的笑顏,這世上,終究還有人記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卻問:“這樣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張明殊道:“我回家去,路過汪府門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輪車。”他不過是擔心,想著一路暗中護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機遠遠跟著。誰知她半路里卻下了車,他身不由己地跟進店裡來,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開目光。
素素輕輕嘆了一聲,說:“我沒有事,你走吧。”他只得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後胃裡像是壓上了大石。她夢遊一般站在街頭,行人稀疏,偶然車燈劃破寂黑。三輪車叮叮響著鈴,車伕問:“要車嗎,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車子,又聽車伕問:“去哪裡?”
去哪裡?天底下雖然這樣大,她該何去何從。所謂的家不過是精緻的牢籠,鎖住一生。她忽然在鈍痛裡生出掙扎的勇氣——她不要回那個家去。哪怕,能避開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剎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館,藍棉布的被褥卻叫她想起極小的時候,那時父母雙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親忙著做事顧不到她,只得將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極安靜的小孩,對著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親偶然回頭來看到她,會親親她的額頭,贊她一聲“乖”。就這一聲,又可以令她再靜靜地坐上半晌。母親溫軟的唇彷彿還停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