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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遺志

回想起這孩子的父親和無慮山上被他暗算的恨事。

子肖父,非僅以形貌,若這孩子德行品性也和梁鑑一一般,又有什麼撫養他的必要?何況,這孩子是被自己擄來,才被迫離開父母家園,從一個尊貴的掌門之後淪落成荒山藥童。等他長大,得知真相,又豈能不恨自己?

於是,每思及此,他都被恨意和無盡的聯想裹挾著,不可自抑地揚起手掌,就想結果了這個仇人之子。

可是,屢屢生起惡念,卻又次次下不去手,反而使自己鬱結難排,糾結往復,徒增煩惱。孟九轉暗暗想到,若是他看不到這張和仇人如此相似的臉,或許就能忘了這孩子的身份,慢慢地,能真的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他不再為自己醫治眼睛,任憑眼傷又惡化下去,直至再一次徹底失去了視力。

不知是因看不見了,還是在這荒無人煙之地待久後,心性越來越平和沖淡了,孟九轉真的不再時時念及無慮山那場變故,從前淤堵於心的種種盡歸塵土,成為了偶爾才能想起的夢幻泡影。

自給自足、相依為命,白天勞作耕織、夜晚傳授醫術,這樣的生活平淡而充實。避開了塵世間的紛爭,他追求的只剩下了生存本身,卻也從這質樸的生活中得到了最純粹的快樂。

有時他牽著孟梁小小的手去山上採藥,掌中的溫度真實而輕暖,恍惚之間,他甚至會覺得和自己彼此依賴和親暱的,是和他僅僅共度過三天就被他獻了出去的女兒。

就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看到,反而頻頻勾起心魔。看不到,他才能摒除干擾去感知世上最純淨的感情,去學著做一個合格的父親,養育他的仇人之子。

直到他遇到顧襄。

他從沒奢望過能再見到女兒。顧襄三歲那年患上天花,他被傳召入谷醫治。第二年,就是淮水之役,他因故獲罪,輾轉逃往勿吉。在無慮山行醫二載,又與無慮派生隙、不得不避居玄天嶺。從此,與中原徹底斷絕來往。

他一直以為,那次看病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與女兒相見的機會了。誰知,顧雲天竟會派女兒遠赴勿吉來找自己求醫。

在認出顧襄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幾乎陷入瘋狂。是喜悅、是不敢相信、是痛苦、是慶幸……他極力掩藏著無數混雜的情緒,不敢被他們發現一絲端倪。

他確認了女兒活得安好,親手解開了女兒的毒,又生出了一點妄念。

他想看看女兒的樣子。

他竭盡了平生的醫術、用遍了各種方法,卻也敵不過廖廖數日的時間。在那一夜,他懷著忐忑的期待來到女兒床前。

不算是意外的,無論他怎麼睜眼閉眼,怎麼努力凝住目光,眼前,仍然只是一團白影。

他什麼都看不到。

再後來,就是被裝暈的女兒制服、被趴在屋頂偷窺的江朝歡逼問。他交代了自己顧門洞主的身份,交代了一切前塵舊事,

——除了他是顧襄的父親。

直到顧襄一行人離開,他服下必死之毒,他都沒能恢復哪怕半成視力,親眼看一看自己十多年未曾謀面、終於相見卻無法相認的女兒,把她現在的模樣烙進心裡,哪怕只有一天,卻也是他最後的期盼,或許能稍稍彌補這半生錯位的缺口。

他以為他就要帶著這樣的遺憾離去了。

然而,積淤在他眼前的白霧突然散若星辰,就像那場縈紆了十年的仇恨因梁鑑一的自裁而化為雲煙。

而他重新能看到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此生所見的最後一個人,宿命般地理所應當,卻又有些諷刺。

一切仍然是錯位的,從他放棄了自己的孩子開始,到他養大了仇人的孩子為止。

在他眼前的,是孟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