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什麼呢?
哦,不堪回首的那一頁……
(四)
汪家園不大,僅十幾戶人家,但僻靜,夜晚很少聽得到狗吠聲。張寶成覺得讓妻子呆在這兒等待臨產很安定。
奇怪的是,連續好些日子他睡覺總是不踏實,夢也漫長得無邊無際。
他夢見自己的生身父親張木匠。張木匠拿一把新鋸子,居然把一枝“漢陽造”鋸成一截一截的木疙瘩,倒進鍋裡,煮出了一鍋香噴噴的豆腐湯……
他夢見八信街小客棧老闆張岱五。好脾氣的張岱五在夢裡變成都天菩薩,在房頂上跳過來跳過去,手指著養母姜珍兒唱起了僮子戲……
他夢見保安旅四營營長吳祥英。濛濛的水霧中,吳祥英腥裡腥氣地看著他。看得他全身起雞皮撅起的陽物也萎萎地耷落下去。他一把推開吳祥英,吳祥英竟倒了,七竅流血地倒在海灘的一片沙土裡……
他夢見賈懷建,賈懷建依然抹著香脂梳著分頭,白白淨淨的臉直往營長太太李惠花的眼前湊。——不,不是李惠花,是田萍!他氣炸了,拔出匣槍,對著賈懷建的臉“當”地就是一槍。一朵血花兒在那張白臉上漾開,賈懷建竟還是一臉色迷迷的笑……
他還夢見了陸彪——“小黑驢”張錦西手下那位三排長。陸彪帶領著十幾個弟兄齊齊地舉起槍,瞄準了吳祥英和軍需官。那黑黑的槍口越晃越大變得水缸般粗的,罩住了他也罩住了挺著大肚子的田萍。不好!他高叫一聲,撲上前去。槍卻“砰”地響了,並且噴出一團濃濃的煙霧來。田萍,田萍——,你在哪兒……
他驚醒過來,心“別別”地跳個不停。
再也沒法入睡。藍底白花的水紗布蚊帳上,一張張扭歪了的臉拉洋片似地流動著跳躍著,活著的中間夾了不少死去的臉,死去的中間也夾了許多活人的臉。“你說,你有什麼理由槍斃了他們?啊,誰給了你的殺*利?”皇甫敬歪擰著脖子發問,疙疙瘩瘩的臉吐出輕蔑和仇視。去你媽的!張寶成轉身就走。然而,皇甫敬的逼問卻鑲嵌在他的耳廓上,怎麼也甩不掉……
且不去管皇甫敬的逼問——那純是一種整人害人的強詞奪理,去他媽的!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都是父母爺孃生養的,都是喝奶水吃五穀長大的;誰又有權利去定奪別人的生命呢?陸彪、盧狗兒,賈懷建、邱二郎……都是二三十歲的生命哪,活得正年輕正興旺,剛爬到山頂上,就讓他送去了陰曹地府;於是,白髮爺孃沒了兒子,年輕婆娘成了寡婦,小兒小女沒了父親。多少的悲痛多少的淚,多大的怨恨多大的仇!自己 的槍口下死了那麼些人,到底是圖什麼……夜色裡,張寶成分明看見一大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從半空中圍過來,滿臉寫著仇恨,眼裡吐著怒火,一步步向他逼近,逼近,擠兌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天,老天!張寶成呻吟了,這會兒他真實地覺得自己確實有罪,這罪比狼山高比海水大。這輩子,自己怕是償還不清了……
呻吟聲驚動了田萍。她伸出胳膊搖了搖丈夫:“寶成,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張寶成掩飾,轉過身,把手輕輕地放在娘子碩大的肚皮上。他清晰地感到了那個小生命的脈跳。哦,兒子,他的兒子!——他希望是個兒子,兒子再過些日子就會降臨人世了。他會給他吃最好的飯菜,穿最好的衣服,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可……那些被他槍殺的冤魂,那些死鬼的家屬子女,會不會找他的兒子尋仇報復?如果他的兒子被殺害,他、他的娘子田萍,將會是怎樣的悲痛……
張寶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田萍費力地撐起,藉著斜照的月光,端詳丈夫:“你……想啥呀?”
張寶成伸胳膊攬住娘子,讓她把頭枕上自己的右肩,停半晌,輕聲說:“我……我想請僮子班,做個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