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在世界上我只剩下他一個親人,曾經有一度我以為我可以把他抓住了。我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從他的眉宇之間他的哥哥們的影子,可一夜之間老天又殘忍地從我手中奪走他,一去永不復回。八年前的這一天,為了這條馮家唯一的血脈,我在他的床邊足足坐了四十個小時。此刻我那可憐的孩子他那張窄小的床上還像八年前一樣放在那裡。此刻他的眼睛應該剛剛給合上了,他那雙由於太早勞動而變形的手應該還擱在他的黝黑的工作服上面。
添丁是一個很安靜的孩子。他離開的那一個夜晚,他正安靜地躺在他那張窄小的病床上。
那小床前面的長明燈此刻應該還一直亮著吧?好心的人們,請你們替我給它添上一把油。要知道,這是一個快要死的人對你提出的一點要求。這些年來我一直都不敢怠慢,我是如此小心地看護著它們,我害怕燭光一滅,死神就會從他上面掠過。我就會以為,我剩下的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這八年以來我一直都不敢哭,我害怕自己會用那顫抖的嗓子在他面前孩子氣的哭起來。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哭,我不哭就證明我的兒子並沒有死了。我一哭就等於向世界宣佈他已經死了。
我兒你不能死!我兒,爹在跟你說話,你怎麼光在那裡傻笑而不做聲?你不用怕,爹不怪你。這麼些年,你一直都在那裡笑。有人在的時候你在笑,沒有人在的時候你也在笑,甚至睡到後半夜你的笑聲也會常常把我吵醒。雖然我知道外面早已有人風言風語說你肯定是那年發高燒燒壞了腦袋,傻了。但是爹知道你一直在笑,那是害怕我會想起你的哥哥們而流淚。
爹不會相信他們的話。爹不怪你,能笑你就儘管笑出來!為人父母的誰都想自己的孩子活得快快樂樂,都想看到他們多笑一會。爹還巴不得你多笑一會!能笑得出來就好,畢竟你是那麼的年輕,畢竟在這個家裡又確實發生這麼多的不幸。現在我在這個世界上也就只有你,只有你一個兒子,在你前面的四個哥哥都前後離我而去了, 如果你有什麼三長兩短叫我怎麼活下去?
爹在跟你說話,你怎麼不做聲?爹知道你一定是睡熟了,此時此刻死神一定正在引誘著你,你一定什麼都不知? 。 想看書來
第二章
我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好呢,還是讓我從四十多年前的那個我說起吧。
四十多年前,我已經是天狗鎮上家傳戶曉的人物。那時我們馮家還沒有衰落,而且祖傳四代都是這裡一帶出了名的戲子。他們常常說最風光的時候,我的爹,也就是你的爺爺年輕的時候還給請去給老佛爺賀壽呢。
什麼是戲子?讓爹這麼告訴你,就是那些臉上畫著大花臉,穿著大紅大綠的衣服在臺上又唱又跳的人。那時候,我不僅愛看戲,自己還非常熱衷於演京劇,而且很快成了這一帶的名角。生、末、淨、醜、旦,沒有一樣我演不來的。我走到城裡,城裡的人見到我都會恭敬地叫我馮先生。說起來也怪,那時我最擅長演的卻是花旦,凡是見過我演楊貴妃的人,沒有一個不為之而喝彩的。每當我上臺翹起蘭花指娘聲娘氣一本正經地扮演貴妃醉酒的時候,是我最自豪的時刻。
那時我經常聽到一些上了年紀的戲迷在臺下指著我說:
“我聽戲聽了五十多年,聽過的戲曲快有幾千場了,可是有男的演楊貴妃演的這麼傳神的,我還是第一次遇上……”
他們都說:“是呀,這種事我活了這麼多年也沒有過男扮女裝這麼惟妙惟肖的!當年義和團和長毛殺進北京城的時候我們這一族人到現在也就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看來你我今年都要走運了……”
當然也有人聽了他們的話不以為然地說:“這事確實是很難遇上。不過也難說,男人演楊貴妃,陰陽顛倒,說不定今年是災年了,他們都說遇上怪事就是災年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