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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眼在那個凌晨有點浮腫,被一群人夾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我在大船離開碼頭時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記得當初渾身新鮮躍動的感覺,那是發財與長大的新奇感受,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

我意外地在河邊發現了槐根。槐根蹲在河岸,他的身後是那座石拱橋,石拱橋在夏雨中加深了顏色,石頭們變得結實,石拱也愈加穩沉厚實了。

槐根也披了件蓑衣。他專注地望著那條大船,臉上被雨天籠罩了一層憂鬱,是女人們才有的那種憂鬱。我蹲到他的身邊,同樣是一臉的鬱悶。槐根說:“她吃飯了沒有?”我沒有說話,小金寶這樣作踐自己其實沒有多少道理。我終日掛念的是她的氣味,我弄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迷醉於一個女人的氣味。我岔開了話題,說:“那邊在幹什麼?”

槐根說:“那邊是大上海。”

我說:“你胡說什麼?”

槐根說:“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為上海人的。”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

槐根的神情被我問得又清麗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根望著遠處說:“誰不想上大上海。我只是命不好,又不呆!”槐根望著駛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臉上升起了傷心的太陽,放射出天堂光輝。我知道那顆太陽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懸掛在槐根假想的高空,豔陽普照,光芒萬丈。夏雨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在水鄉小鎮濃塗豔抹。小鎮的清晰度時高時低,一次又一次讓雨霧遮住,遠處的飛簷恍然若現,風姿綽約。槳棹在小河水面乃乃翩然飄動,卻看不見人。

小金寶沒有起床。她的雙眼在雨天的沉默裡變得又大又深,目光斷了根,收不緊了,如秋季裡的喪幡在涼風中柔軟搖曳。桂香來看過兩次,說了一屋子的溫存話,但小金寶不為所動。我好幾次甚至都以為她死了。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等到小金寶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極慢,閉下去,過了很久又再睜開來。

上海往事 第七章(5)

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開晴的。一開晴就是一顆好太陽,但紅得有些走樣,含了太多的水分。整個小鎮也就帶上了一層淺淺的水紅色,閣樓的西牆都讓這樣的陽光弄得更舊了,越發增添了獨有的風情。

桂香對小金寶的狀況似乎著急了。她又一次問我,張嘴了沒有?我坐在石門檻上,對著石板路上的水紅色反光走神。我搖搖頭,桂香說:“快勸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著一張臉,帶領桂香往樓上去,我們意外地發現小金寶已坐起了身子。她面色如蠟,亂髮如麻,一雙眼睜開兩隻黑洞,伴隨著眼皮的一關一閉,寒風颼颼。桂香坐到小金寶身邊,從頭上取下梳子給小金寶料理。小金寶極虛弱地搶過梳子,說:“我自己來。”小金寶剛梳了一把,梳齒上就帶下來一把頭髮。小金寶用兩隻指頭捏住頭髮,把頭髮從梳齒上取下來,仔細看一眼,掀開馬桶蓋丟了進去。小金寶抬起頭,用秋風一樣的眼風吹在我的臉上,小金寶低聲對我說:“臭蛋,給我燒水,我要洗澡。”她說話的聲音又冷又幹,完全是上海時的調子。她一點都記不得那天夜裡的事了。我愣在一邊,希望她能想起來。小金寶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說:“還不快去?”我走下樓,傷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們身上好聞的氣味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樓時槐根正守候在門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打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目光裡有一股子棺材的氣味。槐根低聲問:“吃飯了?”我點了點頭,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氣。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煩不過來,偏偏還要煩小金寶的神。他一點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身後帶來的倒黴氣味已經飄到自家的屋簷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來養活自家,金山怎麼也想不到真正的鬼與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寶從大上海引來了,離他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