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炷香那麼遠了。
我燒完水提著淘米簍買回了幾隻雞蛋。是桂香叫我去買的。桂香說:“女人再虛,有兩個雞蛋就補上了。”我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我提著淘米簍回到家時門板全拼上了。小金寶一準是在洗澡。阿貴和阿牛在門口相對而坐,但他們的腦袋是側著的,眯著眼正對門縫偷看什麼。我從他們掛著的下巴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股極其巨大的怒火竟衝到腦門上來了。我走上臺階,立即聽到了屋裡的液體流動聲。我從淘米簍裡抓起一隻雞蛋,對準阿貴的頭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轉臉看見了阿貴滿臉的蛋清蛋黃,正想笑,我抄起另一隻蛋對著他的腦門又砸下去一個。
三
持續兩天的夏雨使小鎮的空氣和石板路變得異樣乾淨。閣樓的上空飛滿紅蜻蜓。它們半透明的橙紅色翅膀是水鄉小鎮的一個獨立季節。它們的飛行軌跡曲折多變,行蹤不定。這樣的複雜蹤跡紛亂了小鎮的藍色上空。許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橋,他們歡呼雀躍,這樣的場面渲染了小河裡的烏篷船,它們往來穿梭,倒影裡充盈了溼潤自在的生活常規,岸上船裡一問一答,家長裡短偶雜著打情罵俏與七葷八素。說不出的天上人間。
小金寶坐在南門前,軟塌塌地倚著門框,她的頭髮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馬臉女傭才有的手藝。梳頭作為一種重要的儀式,在這種儀式過後小金寶遠不如上海那樣光彩照人。小金寶依在門旁,身上有一種金山的眼裡才有的古怪成分。她看上去極虛弱,與眼前的世界似乎隔著一層冰。斜對面傳來打鐵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涼。
上海往事 第七章(6)
桂香抱著她的小兒走到河邊,在石碼頭給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彎了幾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著背脊從屋子裡挪出殘腿,笑著說:“讓我來。”河對岸碼頭上的女人大聲說:“桂香,你怎麼了,怎麼身子都沒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來搓去,只是笑。這時候河裡駛過來幾條小舢板,舢板上的一個老頭笑著說:“金山,桂香怎麼又有了?”河對岸馬上有人接過話,大聲說:“別看金山腳不行,別的還真管用。”兩岸一陣笑,大夥全把目光集到這邊來。金山的手上馬上亂了,小男孩在巴掌裡頭也越發不聽話了,一會工夫就大叫起來。金山拉下臉,說:“不許哭!”孩子卻不怕他,哭得更嘹亮。桂香從屋裡躥出來,一臉的羞,掄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這一下極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傳得很遠,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劃了一通,直到看見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著挪開去。對岸說:“是打在背脊上舒服還是摳在背脊上舒服?”對岸又是一陣放肆大笑。金山撐不住,一個人進屋子去了。桂香給兒子洗完頭時對對岸笑著說:“這麼大的人,一點用都沒有!”對岸說:“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點,保管他有用!”大夥又笑,桂香也笑起來,哄著小孩故意把話題岔開了。
小金寶望著別人說笑,坐在那裡兩隻眼睛又散光了。我看見薄薄的一層淚汪在她的眼裡。她看了一會,就把臉掉了過來,想離開,又沒處去,就悶著頭一個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寶就這樣打發這段傷心時光。
接下來的另一個午後我是終生難忘的,在那個午後金山家正轟轟烈烈地修補他們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災,我看得見屋裡漏下來的雨水從他們家沿著碼頭流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這話應該這樣說,桂香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街坊前後都曉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堆。他們來幫忙時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記得桂香答應別人也是那麼平平常常地“唉”一聲,好像不分長幼,桂香她一律是別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