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聲從未告訴過張沉他為什麼玩樂隊,因為他也搞不懂自己陷入音樂的開端。可張沉閉上眼就明白了,關乎情緒的事只在一瞬之念,只要有情緒就能做音樂。於是他拖著抽血後泛著烏青的手臂,在一個人的客廳寫下人生第一首稚嫩不成調的曲子。
張沉覺得自己被這世界留下來了。
吃過晚飯,張沉回到自己的臥室,屋裡沒開燈,他摸黑走到窗臺前,透過窗戶向外眺,像小時候那樣望向遠處的鋼廠。鋼廠四層被一群鬧事的工人炸了,整個廠停工整頓,私自買賣廠子的領導和小老闆同樣躺在醫院,但鋼廠那隻永無止境冒著黑煙的煙囪仍然堅挺地佇立在張沉視線最中央。
他開始胃疼,眼前也變得模糊,有人影在煙霧中影影綽綽,張沉仔細去看,發現霧裡全是熟悉的面孔,離開他的人又重新回到他身邊。
明明抱著一沓影碟來家裡,他們一連看了好幾部電影,跟著電影裡的人哭哭笑笑,花了半捲紙。明明去深圳找到了爸媽和姐姐,他說自己已經攢夠錢,過不了多久就要和海燕結婚,海燕一家都很喜歡他。
李小芸也還在他身邊,十七八的模樣,她穿著紅裙子和紅色高跟鞋,在鏡子前一寸寸照。張沉走到她身邊,拿起桌上一根大紅色的口紅,仔細幫她塗,口紅溢位唇線媽媽也不責怪他,只是看著他的臉笑。
張沉摸著年輕媽媽一頭烏髮,跟她說話,說如果有下輩子,不要做誰的妻子或媽媽,孑然一身,只為自己活。
他還看到程聲,都說人看不見未知的事,可他偏偏看到了。
他看到密密麻麻的程式碼,看到巨大的電子屏,瑩綠血紅的字母數字在上面跳躍,像火一樣跳躍,程聲就是那個操縱它們的人。
二十一世紀來了,千禧年在歷史節點上炸開,奧運會,登月計劃,人工智慧,基因工程,腦科學,像煙花一樣炸上天空,程聲在裡面,他掌著舵,是一片光明中最亮的那一點。張沉在他照不亮的地方,默默看他。
他還聽到耳邊的歡呼和慶祝,看到那個人結婚生子了,他的兒子比他還聰明,他們家實現了四代清華,他的兒子踩著爺爺爸爸積累的知識和財富正往世界最高處攀登。沒人再記得小小雲城裡幾個纏綿的暴雨夜,昏暗衣櫃裡那個帶著雨腥氣息的初吻,三十五塊一晚的小賓館裡他們如何纏綿。
大家講愛,愛是什麼,千人千愛,萬人萬愛,億人億愛,張沉至今沒有明白自己的愛是什麼,他只是覺得很疼,程聲說愛他,說他愛的時候會疼,渾身上下哪裡都疼,那他們的愛就是疼嗎?
也許是吧,張沉想,他的手腕和胳膊還在疼,上面烏青一片,他才想起自己今天在黑診所抽了一大管血,四百毫升血換來他爸剩下的手術費,他的脊背也在疼,上面盤踞著好幾道長長的傷疤,是程聲強迫他不許忘掉自己而砸出來的證據。
屋裡沒開電扇,夏夜晚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掠過沙沙響的窗簾,吹上木桌,木桌上程聲給他留了一封信,是那晚程聲獨自回來收拾行裝時伏在張沉桌子上寫下的告別語。信紙被一支木質鼓棒壓著,只有短短一句話,上面寫: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一九九七年 八月 三十一日
(上部完)
註:「山盟雖在,錦書難託。」出自陸遊的《釵鳳頭·紅酥手》
第31章 張沉篇
九八年夏天,張沉離開雲城,去了全省唯一一個重點大學。
填志願那天,張沉坐在待了三年的舊教室裡,抬頭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是蕭條的街景,零散行人匆匆走過,臉上全都掛著不大高興的表情。張沉不知想到什麼,在一眾陌生專業裡選了省大剛開設沒兩年的計算機。
從雲城到省會的綠皮火車要開兩個小時,不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