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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程聲正往嘴裡塞了一筷子面,鼓著腮幫子,口齒不清地問他奶奶:「他到底幹什麼的?不是學生嗎?怎麼又來修東西?」

「他告訴你他是學生啦?」

李奶奶驚奇地看了自己孫子一眼,感嘆:「同齡人就是不一樣,一晚上就敞開見底兒了。小張以前都不愛跟我聊天,悶悶的,幹完活就走,時間長了才願意跟我講講話。」

「您說正事兒,他到底幹嘛的?」

「掙錢的,還能幹什麼?你以為跟你似的每天有力氣沒處使?」

程聲把碗放下了,又問:「他家大人呢?高中生就放出來掙錢了?」

「他媽下崗了,他爸在的第三鋼鐵廠,就火車站往北走那個,也正鬧下崗呢,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烏央烏央的工人在廠子裡站著,被領導挑來挑去決定留下哪個,和下崗也差不多。家裡都要揭不開鍋了還管學生不學生?

程聲沒再耍貧嘴,筷子攪著麵條,把一瓷碗吃了個乾淨。

無意間,他抬頭朝窗戶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遠處一輛運煤火車,十幾節漆黑的老舊車廂擠在一起,裡面堆滿煤塊,多得幾乎要溢位來,車頭冒出的黑煙正好勾出一個氤氳的黑色勾子,緩緩融化進空氣裡。

程聲看得入了神。

但他此刻只是個旁觀者,像攝影賞析課上欣賞資料裡枯槁孱弱的難民身體一樣,他隔著一道透明的牆,怎麼也無法真正進入這裡。

他不懂,他還是不懂,他當然不懂,像稗子不懂冬天,犀牛不懂沙漠,志在星辰大海的人看不到地底流動的熔岩一樣,他是個養料充足的人,找不到任何辦法去懂枯竭城市下行走的人。

但那晚上難以忘懷的一眼始終折磨著程聲,他總在白天抱著並不熟練的吉他,生疏地彈幾個和絃,然後那一眼就順理成章進了他的樂譜,甚至連張沉難以啟齒的生活現狀都變成他想像力的來源。當然他彈不出什麼花樣,只是靠幾個和絃不斷回到那一天晚上。

他晃悠了一整週,渾渾噩噩的一週,幾乎無時無刻在想那個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那就叫窮人嗎?可窮人會那麼乾淨好看嗎?窮人都那麼冷漠自矜嗎?錢和情緒是同進同退的共同體嗎?程聲搞不明白這些,他身體裡那股燥熱的火又升上來了,正好堵在那天晚上被張沉那輕飄飄的一眼刺出來的針孔上。程聲找遍渾身也沒找到那個針孔,它藏起來了,或者原本就是隱形的。

夏天的日子走得慢,白晝被扯成一大片黏糊膠水,程聲終於忍不住了,他跑去問奶奶張沉家的地址,奶奶卻說不知道具體地址,只知道是三鋼家屬院,張沉一向自己拎著工具箱上門服務,沒人知道他傢俱體住哪兒,所有人只有一串張家的電話號碼。

這話讓程聲急了眼,他又毛躁躁去冰箱開了瓶汽水,咕咚咕咚,幾口喝了個乾淨。

打電話?這可不行,他們只有一面之緣,連認識都算不上,打電話說什麼?

冰鎮汽水只讓程聲冷靜了一小會兒,很快他就急躁地在這間老房子裡四處環繞,白刷刷的牆皮,一臺老電視,繡著牡丹花的沙發罩,還有沙發後面銀亮的暖氣片。

掃到暖氣片的那一刻,程聲渾身繃緊了,他屏著呼吸走近這排看起來有些歲數的暖氣片,嘗試性摸了摸,鑄鐵表面粗糲得很,程聲把手指放在上面來回摩挲時體會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他回過頭看了看,奶奶已經在廚房忙活起來,鍋碗瓢盆叮鈴咣當,這是在準備今天的晚飯。

程聲站起來走到陽臺,憑小時候的記憶,在和他幾乎一般高的軍綠色鐵櫃裡翻來翻去,終於在最裡層找到了一把幾乎生鏽的鐵斧子。他小心翼翼握起木製手柄,掂了掂這把斧子的重量,不算特別沉,幾斤的樣子。

廚房抽油煙機轟隆隆響起來,刺耳得緊,奶奶把門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