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開去,一直延伸到照片的底部邊緣。兩邊河岸上都為低矮狹小的老式民屋,一側屋簷斜斜向河面低落,屋頂上有殘留的積雪。靠河的左邊,橋洞下方,下著一張網,半截露出水面。
畫面很懷舊,尤其是那艘船正從橋洞裡穿過,船身兩邊排開很寬展的水波,有薄的霧氣散開在船身的前方。眼下已是暮春,偶然想起那幅畫面,一些細節片段悄然冒出記憶的河面,水淋淋地呈現在耀眼的陽光下。
起先幾十年茶館都是在橋堍,後門便是河了。河面上一天到晚會有大小很多船經過,有機動的,更多是單槳劃的,來來往往,儼然如現時的馬路那麼熱鬧。
茶館裡頭的老虎灶吃煤,每日吐出來很多煤渣。父親將這些煤渣掏出來後傾倒在後門的岸邊,久而久之,煤渣不斷往河內積澱,便形成了一個小棧頭,可供划槳的小船停靠。往往都是這些最粗糙鄙陋的東西,被許多人喜歡並使用,大概是那份隨意與不需要多講究什麼的態度較符合勞作的人們,因此茶館後門口的棧頭上時常會同時歇著四五條船,佔了三分之一的河道,令原本寬敞的河面顯得稍微有些擁擠。
那些划著船想要靠岸的人,大都是四鄉五里裝了自家田頭種的菜去集市賣,賣完來吃茶談天的。他們從船上站起身,一步跨上岸,將船繩系在後門的門檻上,直接就從後門進了父親的茶館。他們會邊大聲喊“某某”,邊擠過幾張桌子,找到空位坐下。這些人中的大多數與父親認識,或交好。
若干年後,當父親已然安睡在青翠的山坡上,我的容貌不再稚嫩純真,某一日他們中的一些人與我在小鎮上相遇,在低矮的房屋簷下,在陳舊的刷著黑漆的木門前,他們身形枯槁,面容模糊,眼神昏暗卻溫暖。他們早已棄船上岸,用蹣跚的腳步代替了船櫓的搖動。他們認出我來:“阿是某某篤個小三三。”這樣的時刻我總是忍不住流起淚來。我聽見老茶館後門河裡的水在嘩嘩地響,吱嘎吱嘎的船櫓聲在河中央向四面擴散。
父親經常需要搖船進城採購茶葉,偶爾也會允許我搭上他的船沿水路進城去玩。天未完全亮的時候父親與我從老茶館後門動身出發,一路經過一些村莊和空曠的田野,穿過幾座身形單薄的單孔小橋。當青灰的天光變得明亮耀眼,父親的船已經拐過彎入了梅塘河。從窄小的河道進入寬闊的梅塘河,父親的船顯得更小,原先熱鬧的順溜的船櫓吱嘎聲也聽不真切了。一些外埠船隻目中無人的汽笛響徹了整條河道,排起的水浪將小船漾得上下左右地顛簸。
父親的船鑽出大虹橋橋洞的時候,我興奮地尖叫起來。從那裡開始似乎有了小鎮與城裡的區別,河面越發開闊,河水不那麼清冽了,停靠在右岸的船隻也更多了,岸上汽車喇叭聲也漸漸密集了起來。進城了,對於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來說,那是件值得盼望與炫耀的事情。
直到傍晚日落時分,父親和我才能回到小鎮,將船靠上老茶館後門的棧頭。此時茶館早已沒了茶客,臨街的木排門緊閉著,老虎灶也沒了熱氣,在昏暗的光線裡頭團縮成一隻昏睡的煨灶貓。父親將一包包茶葉拎進去,我就站在後門口,向東望著對岸自家屋頂上的煙囪正冒出長長的青煙。夕陽落在身後,一些金色的亮光在河面閃耀著跳躍著,一直爬升上母親敞開的屋門前。
又過了好幾年,我從北方返回到小鎮上的時候,老茶館的原址上建起了一排平房,一些外鄉人拖家帶口地住在裡面。他們在臨街的房門前扯了幾根包著塑膠皮的電線,上面曬滿了衣服和被子。
很多時候,我一個人端坐在屋裡,什麼也不做,耳邊播放著父親生前最愛的評彈俞調唱腔,三回九轉,纏綿而婉轉。眼前便是一片水色,舊年光景就隱現在其中。
(2008年10月6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