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塗出來的。於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於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誌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裡說著台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台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於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只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了婚。為結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婚後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了婚終於是結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
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裡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裡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臺州師範學校的《綠絲》上。我現在重印在這裡;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記
S兄:
…………
我對於台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系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麼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衝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面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彷彿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裡,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雲。四面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隻。只背後山上謖謖的松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後來我雖然發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於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裡,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麼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虯勁的枝幹,這麼粗這麼粗的枝幹,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豔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雲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臺州以後,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裡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