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外地工作的遠房叔叔,來到了村裡,給我們每個小孩發了一塊糖。我在此前只是用舌頭舔過白砂糖,從沒有吃過塊糖,我們山村裡的供銷社也沒有供應過這稀罕的東西。不小心,也是沒有經驗,我把這塊糖吃到了氣管裡去了。據後來大人說當時我憋得全身發紫,再後來不知大人用什麼辦法取出了這塊糖。這一年對我很重要,如果這塊糖不能及時地取出來,我今後的哪一年就都沒有了。糖果對鄉下的孩子是很誘人的奢侈品,尤其是棒棒糖。我在今年之前從來沒有吃過棒棒糖,今年,也就是我四十歲的年份,兩個兒子要吃棒棒糖,我買了三個,給自己也買了一個,四十歲第一次吃棒棒糖,真甜。
那一年的一天傍晚,村口土坡上一隊年輕人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喊叫。我的父母急忙從屋裡跑出去聽,回來說是“九大勝利閉幕了”,媽媽對爸爸說,主席還是毛主席。爸爸沒有表情地說,那當然。我在納悶這樣大的會,沒有召開,怎麼就閉幕了。沒過多長時間,我們村裡有了大喇叭,代替了人的喊聲。但大喇叭裡講的話我聽不懂。父親告訴我,我們講的是土話,大喇叭裡講的是普通話。聽的多了,慢慢就聽懂了。村裡有了大喇叭是件很新鮮的事,他們天天在放。這一年很重要,我從此有機會聽普通話了,也是轉折性的一年,如果這村裡的大喇叭要晚安幾年,我的普通話會更差。我工作後積累的第一筆錢,就是給家裡買了一臺電視機。媽媽長年癱瘓在床,電視對她太重要了。三大件中的電冰箱和洗衣機是很後來的事了,沒有多少食物要儲存,也沒有多少衣服要洗。從那以後,我的過年標誌就是回到老家,在西北的熱炕上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一年都沒有落下。
到了1990年,那一年,我在海口,沒有路費回家。海島上很淒涼,內地人基本上都回大陸了。臘月三十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街上的餐館都早早關門回家準備自家的年夜飯去了。我與當時我的同事和朋友祝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大排檔,我們倆一邊吃著河粉,一邊盤算著這年怎麼過。祝軍問我有錢沒有,我說,沒有錢了。問他,他說,自從放出來後就從來都沒有過錢。祝軍建議說,乾脆我們倆扒火車,不花一分錢,看能不能到我們各自的老家,天水和南京。我沒有同意,我想北方的天氣太冷了,這沒把握的事要搞不好,會凍死在貨車廂裡。祝軍最後說要去儋縣的熱帶作物學院去看他的女朋友,因為她暈車不能來海口。晚上祝軍騎上腳踏車走了,從海口到儋縣的距離是170多里,當時還沒有高速公路。
送走了祝軍,我想要把自己的除夕夜安排好,最重要的是晚上能看到中央臺的春節聯歡晚會,這時家裡的人也一定都在看這個節目,如果能看到這個節目,就像和自己家人在一起過年一樣。我與我住的招待所二層的女服務員談好,晚上在她的值班室看那臺黑白電視。但看節目看到晚上9點多,服務員說她要睡覺,不讓我看了。我只好出來,自己一個人過了一個最孤獨的除夕夜。
過了這孤獨的除夕夜,時間到了1991年,這是我最難忘的一年。海南省的建設熱潮過去了,經濟停擺了,湊熱鬧的那撥人基本都返回大陸了。我當時管理著一個磚廠,磚是一塊也賣不出去。磚廠的民工走得不到100人了,他們都是拿計件工資,沒有活幹,他們也就沒有任何收入。過完春節,我去了磚廠,留下的近100人中大部分是四川人,也有一部分山東人,都沒有飯吃。四川人餓得受不了就捉老鼠吃,山東人說,老鼠有毒不能吃。看到這種情景,我回想起半年前,我們還情緒激昂地要辯個是非出來,而如今眼前一切都變得平靜,變得死一樣的平靜,可怕的平靜。我走到民工的工棚裡,問他們上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有人說是昨天,有人說是前天。餓著肚子的民工,也是一樣的平靜,靜靜地躺在那裡。這是我度過的最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