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相公反問:「不然能如何哇?」
言尚愕然。
劉相公道:「你沒有經歷過被金陵李氏所壓的時期,你自然不知道陛下當年所承受的壓力。當年李氏最為煊赫之時,朝堂上八成是他們的聲音已不必說,連廢立皇帝的事,李家都能做主。
「這是皇權和世家的爭鬥啊。陛下的權利時時刻刻被李家威脅,被世家威脅,一個皇帝被架空到這個程度,何人能忍?何況咱們這位陛下,從來就不是任人欺凌的。
「娶李氏女為後,借長安各世家和李氏周旋,一步步挑撥,一步步打壓。發科舉,讓寒門入朝,斷世家壟斷之路。二皇子死,斷李氏借用血脈統御皇權之路。送幼公主和親,讓李氏在皇室無人可用。
「收兵權,奪李氏對南方軍政的統治權。不斷變換將軍調任……最後是先後的去世。
「長達二十年,終將李氏逼回金陵。如今李氏依然是南方世家之首,但也要休養生息,家中連個掌權人都被貶去了嶺南。李家前途被斷……警示天下世家。如今世家比當年安分了很多,這可都是咱們陛下的功勞啊。」
劉相公向言尚嘲弄般地撇撇嘴:「就連你,如果不是為了讓寒門入局,如果不是為了多加一股勢力來和世家對局,你以為你能入朝麼?你是不是覺得科舉考題很兒戲、很浮華無用,不適合真正選官,選出的都是隻會吟詩作賦的文人啊?
「然而就是這個,都是陛下跟世家爭取過來的。」
言尚無言。
聽劉相公嘆息一般的:「你認為陛下錯了麼?」
良久,言尚低聲:「我憐惜公主不易,然而若是從大局上說,陛下才是正確的。世家已然煊赫太久……若是不加限制,任其發展,恐怕就是黨錮之禍,滅國之災了。」
劉相公許久沒說話。
因他也出身大世家。
好一會兒,劉相公才說:「世家是必敗的。世家若不敗,這局面,就是死局。」
言尚看自己的老師:「老師也出身世家……竟不站世家麼?」
劉相公負手而立,仰頭頭頂蔭蔭高樹,哂笑:「言素臣,你是不是以為所有的世家都是蠢貨,都看不清局面啊?是不是以為所有的世家都搜刮百姓,不辨是非啊。聽過何謂名士麼?見過真正的清貴世家麼?你對世家的瞭解,還淺著呢。」
劉相公頓半晌,說:「你可以多和你的小友韋巨源接觸接觸。洛陽韋氏,長存數百年,族中從未出過什麼宰相,卻偏偏能一直保持不敗。在為師看來,洛陽韋家比什麼金陵李氏,都更為了不起啊。」
言尚便低聲:「學生慚愧。」
劉相公淡聲:「陛下是把旁的皇帝兩三代才能完成的事,要在自己一人手中完全解決。你我且看著吧……這些世家趁陛下生病幾年,安分了許久,又漸漸囂張起來了。陛下的打壓,還沒結束。
「你可以說咱們這位陛下無情,可以說做帝王並不一定非要絕情……然而有時候絕情,才是對天下最好的。」
言尚道:「為君者,首先要仁……」
劉相公:「只是對你所在意的公主不仁罷了。」
言尚淡聲:「卻也未見天下多仁,百姓多安居樂業。」
劉相公好笑地看他:「這不正是你我臣子該為君分憂的麼?陛下如今病成了這樣……你還讓他有精力管太多的,有點太為難一個病人了。」
許久,言尚也不禁苦笑,承認老師說得對。一代帝王,要斷情絕愛,還做的是對天下大局有利的事;縱使他對身邊子女不好,可他……到底不是昏君。相反,皇帝將天下局勢看得十分清楚。
天下昏昏,然而天子不昏。
天子不昏,便是狠了。
這是十分無奈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