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避和他完全不同,自我力量的短缺, 只會使他生出自卑、自責,繼而將這份洶湧巨流的低淡情緒,隨時間慢慢轉移到別人的身上。
「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 生來便是強到足以壓制一切的。」晏欺道,「你今後一輩子,遇到憤憤不平的事情要多了去了,但凡不慎走錯一步, 前方即是死路一條。」
「然而現在, 你活下來了,活得完好無損。」
晏欺垂下眼睫, 斜睨程避此刻蕭條而又薄弱的側臉,只覺好笑又心酸。
「……你師父之前怎麼教你的?」晏欺對他道,「說來與我聽聽。」
程避一聽到這裡,立馬就在床上坐得筆直。一旦問題涉及自己尊崇景仰的師父,他便會比任何一個時候還要回答得認真莊重。
「師父對我說過, 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不可徒增惡念,更不可產生大肆殺孽之心。」
他一字一句緊接著出聲複述,晏欺便在旁一字一句仔細聽著。
實際易上閒與晏欺之間,無論是在為人處世的心態上,亦或是教授於人的方式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偏差。
很多事情站在晏欺這一角度來考慮,未必會與易上閒始終秉持的信念有所重疊。但在少數情況下,兩人最本質的想法仍會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晏欺自己帶過徒弟,但沒帶過像程避這樣看似老成,實如白紙一般不染灰塵的年輕人——可能他稍有哪些沒照料到的地方,人就給他徹底帶偏了,自此走上一條不明不白的歪路,再無回頭機會可言。
晏欺不想藉此毀掉一個人。只是別人家的徒弟,他也沒那個資格窮追著指手畫腳。
於是他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只對程避說道:「你師父同你說這樣一句話,表明他很早就曾有預料……此後長行居必有一番劫難。」
程避微微抬眼,面上滿是錯愕而又難以置信的一類情緒。
「命數都是定的。不管你那天在街上救的是乞丐,還是別的什麼——既有人存心盼著長行居亡,它便不得不亡。」
晏欺面無表情道:「……或者說絕對一點,你可以選擇直接恨我。」
程避霎時變了臉色,連連伏身彎腰道:「弟……弟子不敢!」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存在,你師父和師祖便不會背負這一世罵名,長行居更不會成為他人眼中必除的障礙之首。」晏欺冷笑一聲,極盡嘲諷地道,「還是說,我這個罪魁禍首……也要像你一樣,將所有責任盡數攬往自己一人頭上?」
「師叔言過!」程避萬分倉皇地道,「弟子心中明白,師叔為人一向深明大義,又何來罪過一說?」
「既然你說我無罪,又是何故在此自怨自艾?」晏欺涼聲道,「你是當真有意懺悔,還是在為自身背負的重量進行開脫?」
程避面色一白,慌忙緊貼床沿跪伏下去,正對晏欺所在的方向,戰慄哽咽著出聲說道:「不……不!是弟子有罪,弟子未能遵守往昔師父教誨……如今師父已經不在,還望師叔予以責罰!」
晏欺抬手攏起外袍寬鬆的襟口,仍是淡漠無謂道:「……我不是你師父,也管不著你。眼下易上閒生死未卜,你倒是一人在這裡悲天蹌地,不堪一擊——如此敗弱無能之態,成何體統!」
程避長跪不起,猶是低聲嚅囁道:「師叔教訓得是……弟子懦弱至斯,著實不成體統……」
晏欺餘光無聲注視著他,倒也不是覺得煩躁,心裡卻總歸悶著順不來氣。於是擺了擺手,回身扶上門扉的邊緣道:「罷了,你一人先歇著吧,我得出去找找那混帳小子。」
程避恭謹點頭道:「……是。」
晏欺嘆了一聲,復又將房門輕輕掩上。適才窄小而又擁擠的客棧房間裡,便獨剩下程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