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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勝府是我班一位相當本分的同學。1963年入學以來,他上課認真聽講,課下和同學相處融洽。生活樸素,行為稍顯拘謹。有時候他到講臺上從老師手裡領回實驗報告時,還要規矩地立正站好向老師鞠躬。他是濰坊地區人,方言較重還夾雜一點口齒不清,讓人聽起來有些費力。1966年6月“文革”開始了,停課鬧革命,首先受衝擊的是我們的王哲院長,沒隔幾周就開始炮轟院黨委。一直無聲無息的潘活躍起來:風風火火地到處跑著演講;寫了許多大字報在全校張貼;最轟動的是給院黨委的辦公樓大門貼上了對聯。上聯和橫批寫的什麼我忘記了,只記得下聯是“牛鬼蛇神一門多”。那字的每一筆畫都波折而曲捲,明顯反映出執筆人的右手在劇烈而不停地抖動著。他在演講時嘴唇也時時有些顫抖,好像情緒有無法抑制的激動。我想,他是不是早期的甲狀腺機能亢進?就想找個機會勸勸他去治療。
一天我在操場邊碰到了他,喊了聲:“潘勝府!”他一怔:“有事嗎?”我說:“從前您借給我看的那本小冊子寫得真不錯!它鼓勵我們努力學習,還講了許多很好的學習方法。別的同學還想借了看,您還記得它嗎?”他立刻睜大眼睛鼓著嘴唇對著我,“都到什麼時候了,還搞封資修的那一套!王哲講:只專不紅也比不專不紅好,其實就是白專道路,業務掛帥!你明天趕快把書還給我,決不讓它毒害革命小將!”說完一轉身急匆匆地走了。誰料想,第二天他真的向我討書。我把書還給了他,沒想到他雙手顫抖著當面把書撕了個粉碎,一邊還說:“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他炯炯有神的雙眼佈滿血絲,嘴唇帶動著面部肌肉一起跳動,雙手抖動得更加劇烈。至此我心中斷定他一定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病!以後的日子如火如荼,“炮轟”“火燒”“油炸”滿天飛,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確是一場觸及每個人靈魂的大革命。至於潘何以想起上書中央取消黨綱黨章,實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自從上次會後,有幾周沒見到潘了。一開始懷疑甲亢,後來擬診反應性精神病,再後來確診為精神分裂症,已住精神病院三週了。我好像恍然大悟,怎麼在我的診斷裡壓根就沒想到呢?定下神來又在琢磨,甲亢的特點就是三高:神經的高激動,血液的高迴圈,組織的高代謝。他的手如此的抖,是不是過分的高激動被誤認為精神病了?一個受過三年高等教育的人精神會如此容易分裂嗎?帶著這三分的疑惑我決定去看看他。
往事並不如煙(2)
一天下午,我獨自一人到了精神病院,正逢院內放風。我和他坐在假山旁的水泥臺上,看他精神並無異常,就問:“你還好嗎?”他卻低下頭遲遲沒有回答。後來漸漸抬起頭來緩緩地說:“在我糊塗的時候,覺得我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在我清醒的時候,覺得我活著還不如一條狗!”我心裡打了個寒噤,原來他如是地想著!我極力地勸他說:“還記得有一首詩嗎?——生活是多麼廣闊,生活像海洋,凡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我們都應該熱愛生活,你說對嗎?”他好像毫無反應,緩緩地說:“活著還不如一條狗!”正在這時,旁邊走來個高個青年,微躬著腰用手指著潘說:“他是花痴!——嘻嘻嘻嘻!”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也是‘文革’中得病的,病還沒好!還有那個……那個。”潘指著遠近的幾個人告訴我。
秋後的冬天,天不算冷,可山醫大院裡卻冷冷清清,人去樓空了。“文革”到了“鬥批改”階段都要下樓出院,到基層去辦學。我班從濟南一路步行到兗州泗水之間的城前才安營下寨。師生們都住在中學教室的大通鋪上,由軍宣隊來領導。當地老百姓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因為我們白天下地去幹農活,還有穿軍裝的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