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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我在漸暗下來的房子想著你。但你已經不在了。我還愛你麼?」

「在這難以安身的年代,豈敢奢言愛。」

「如果你還收到信,你會讀我的信嗎?我寫的時候,總是覺得你不會讀我的信。讀我的信的,一定另有其人,一個陌生的女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拿起信箋的時候,字可能已經化成塵埃了。過去的終成過去,沒有比成灰的信紙更為實在。」

「我夢見有個人在河邊等我。我說:怎麼你在?但那個人我不認識。那個人不是你。我想我不會再見到你了。見著你,我也認不得。你的面目是那麼模糊。」

女子的字跡很工整有力,署名是「絳綠」。信箋都已經發黃而且黴爛。字看不大清楚了,寫的時候應該很清楚,但時間無聲侵蝕終成過去無所謂熱烈。這是最底的一封信。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那年我出生,楚楚想。她出生的時候女子絳綠就給她父親寫信。信箋開了又再折,摺痕多次不同,毛毛細細如心之張合。每次讀的時候父親的心情都有點不一樣吧?九月那落紅季節我便出生了,父親收到這封信時,我在暖暖的子宮內都快要張開眼睛,小魚一樣的小手小腳在胎盤遊弋,張大口預備呼吸極為刺激痛楚的空氣:我生。我生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我如何得生。生是多麼神秘楚楚生影影時只是覺得暗:猶如開啟;醫生說你開啟。楚楚開啟黑暗之門,她父親無聲走入黑暗之中。林遊憂死時沒有跟她說甚麼話,只說:你回去吧,你不必陪在這裡等我。每次楚楚去醫院看她父親遊憂都不好意思,老說你要上班你受人二分四,你快點走吧。楚楚告了兩個星期假天天去醫院陪她父親,醫生說是時候了你們也不要太傷心,人總會有一次,我們會盡量減輕他的痛苦。遊憂已經不能起床了,一天就是一天,一天比一天睡得低一點,一天比一天少話,漸離漸遠,他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少,他已經不需要食物了,並且再也不需要空氣,更加不需要女兒或妻,楚楚或晚雪。而到了生命的末了,甚至不需要,私密。他雙腿張得開開的,醫院病人不穿內衣褲,楚楚可以看到她父親的下體,小鴨蛋似的睪丸上蓋著一叢散零零的黑毛;神秘的生不過是一隻黑鴨蛋和一茶匙奶白大頭蟲。楚楚可以嗅到她父親的臭。她忍著呼吸說,爸你現怎麼樣?遊憂微微轉過頭去不再看她,說,好臭。他知道她嗅到他的臭。

楚楚折上了信箋,毛毛細細就有了新的摺痕。父親對她真是好總是帶她去飲茶,只帶她不帶她母晚雪,叫一碗鳳爪排骨飯自己吃飽,讓楚楚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楚楚,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阿爸出了糧,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她問阿爸出了糧是不是有好多錢?阿爸出了糧阿爸是吃皇家糧的小職員,沒有很多錢但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楚楚喜歡的有蝦餃、糯米雞、馬拉糕。生活的豐盛如果我感到喜悅不過是有個人跟我說,我所賺的不多隻能是那麼多,但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楚楚還是流下淚來。蝦餃、糯米雞、馬拉糕熱騰騰的蒸著香,記憶之中蝦餃、糯米雞、馬拉糕總是有竹葉香,香可醉人。她在漸暗的房子想念。但想念的已經不在。……我還愛你麼?女子絳綠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她寫的;無人知曉;在塵埃之中焚燬。楚楚吹了吹將一盒舊信收到衣櫃裡面去。

遊憂死了以後律師才告知楚楚他立了一個秘密信託,遺給她一間房子,在大角嘴,及保險箱的鎖匙,保險箱內有美國債券,香港幾支藍籌股股票,十枚金幣,和一盒信。楚楚從來不知道她父親遊憂除了在土瓜灣的老房子以後還有物業。她不知道她父親為甚麼要留給她房子而不是給她母親;而且還是一個秘密信託。一直到他死他都沒有提這件事情,或許他知道他的律師是個盡責的律師,一定會將他要留給她的交到她手上。她拿了房子的屋契去做轉名手續,又拿了鑰匙危危的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