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
我在這裡提出漢語來,也許有人認為是非常異議可怪之論。“我還不能說漢語嗎?”“我還不能寫漢文嗎?”是的,你能說,也能寫。然而仔細一觀察,我們就不能不承認,我們今天的漢語水平是非常成問題的。每天出版的報章雜誌,只要稍一注意,就能發現別字、病句。我現在越來越感到,真要想寫一篇準確、鮮明、生動的文章,絕非輕而易舉。要能做到這一步,還必須認真下點工夫。我甚至想到,漢語掌握到一定程度,想再前進一步,比學習外語還難。只有承認這一個事實,我們的漢語水平才能提高,別字、病句才能減少。
我在上面講了四個方面的要求。其實這些話都屬於老生常談,都平淡無奇。然而真理不往往就寓於平淡無奇之中嗎?這同魯迅先生講的笑話中的“勤捉”一樣,看似平淡,實則最切實可行,而且立竿見影。我想到這樣平凡的真理,不敢自秘,便寫了出來,其意不過如野叟獻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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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學術還給人民大眾(1)
1988年
關於是不是應該把學術還給人民大眾這個問題,現在幾乎沒有詳細討論的必要了。我想,恐怕只有極少數的人還反對這樣做,還想把學術關在天上,只放出點餘光來,讓留在地上的人民大眾仰頭讚歎,頂禮膜拜。但我為什麼現在又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呢?我的主要用意是想把一個在舊社會里生長起來的知識分子關於這方面思想改造的過程寫出來,讓大家看一看,對有些人也許還有點參考的價值。
我自己是一個在舊社會里生長起來的知識分子。自從自己有了點知識那一天起,我就有一個偏見:我反對一切通俗化的舉措,看不起一切通俗化的書籍。我當然崇拜專家,但我所最崇拜的卻是專門研究一個問題的專家。問題的範圍愈小愈好,牛角愈鑽得深愈好。最好是一頭鑽進去,鑽上三年五載,然後寫出一篇論文來,這篇論文也許世界上只有幾個人肯讀,只有幾個人能夠讀得懂。這樣一個專家在我眼中才真正是一個專家,才真正值得佩服。我在初中的時候,就崇拜過愛因斯坦,這並不是說我是一個神童,十幾歲就瞭解了相對論。相對論我到現在還一絲一毫都不瞭解,何況20年前?我當時甚至不知道愛因斯坦是男是女,是哪一國人,相對論是屬於哪一門科學的。我只聽說,相對論世界上只有七個半人懂,我於是立刻覺得,學問到了這個地步才真正算是學問,便對這位愛因斯坦先生肅然起敬了。後來自己弄印度和古代中亞語言學。倘若有人也研究印度語言學或古代中亞語言學,我當然並不反對。倘若有人在這方面有什麼著作,我當然很高興看到。但我自己所最嚮往的卻是能夠對印度語言學或古代中亞語言學上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問題寫上一部大書,對一個簡單的單字寫上一篇長長的論文,最好還是能夠寫到深奧複雜到一個程度,讓一般人,連專家在內,都看不懂,這樣我覺得才夠味,這樣才是真正的學術,學術的妙處就在這一點神秘味。倘若有人寫一部通俗的書,無論這個人是怎樣有地位的專家,我過去也許對他曾經一度崇拜過,我立刻就會看不起他。他的書無論寫得多麼好,我總拒絕去看。有時我甚而還搜尋世界上最刻毒的話來批評,武斷地抹殺它的一切好處,即便勉強看了有時候也覺得的確寫得還不壞,但我的偏見卻不讓我去讚美它。我總覺得一本讓大家都能看懂的書一定沒有價值,大家都能看懂了,學術還有什麼神秘味呢?學術而沒有神秘味,那還值得我們崇拜嗎?
我為什麼這樣做呢?當然並沒有想到這問題,因為根本沒有意識到還有這樣一個問題存在。是不是有奇貨可居的意思呢?在意識裡,我自問確實是沒有;但在潛意識裡,那就不敢說了。幾千年以來,無論是在世界上哪一個國土裡,在所謂文明國家裡也好,在所謂野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