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水的“男人”的對話。
兒子……我的兒子正跪在他的父親面前回話。不用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也許僅僅是母親的直覺,就是他……當年我只見過一面的兒子。他已不若記憶中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臉小身子,此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黑中帶棕的杏仁眼,這個是遺傳自我以前蘇麻的蒙古眼睛的樣子。烏黑油亮尾端繫了一段紅穗子的辮子垂在那頂乳黃色的東珠冠帽下。他那白皙細嫩的臉是鵝蛋形,和他姐姐喜兒心形臉不一樣。此刻他習慣性地微微抿著薄薄的上唇,是因為緊張麼?呵……這個特點也是遺傳自我緊張時候的德行。
盤虯大鼎中有淡淡細霧飄出,空氣中迷漫著馥郁的佛手柑加茉莉的甜蜜清香。剛沏的福建上貢的碧玉春茶,在兒臂粗的紅燭照耀下,此刻生起輕霧,幻出蔚霞般的奕彩,縈縈繞繞,半掩著書案後他尊貴的父皇。
“今日王掞在給我的摺子裡對前日你所作的文大加讚賞,還記得是什麼命題來著?”
燁兒問了兒子日中大小細微後兀地加高了聲音,哦……是要我也注意聽麼?
“回皇阿瑪,先生給兒臣的命題是《詩經》裡的《蓼莪》。”朗聲清潤中還猶帶點童音,他現在才十歲多點啊,還是孩子呢,我都好佩服他!你老媽活了這麼多年連《蓼莪》兩個字都不認識。
“恩,能背麼。”
“能。”他清了下喉嚨:“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驕傲的父親抿了一口茶,掩飾著嘴角的上揚,待放得杯子下來,又是一副嚴父的面具。
“另外一篇文你寫到母恩如風、如雲、又如霞,何解?”
“因為兒臣想起母親……”說話間他的眼睛已是紅了一圈。
“那段話還記得麼?再念一下給阿瑪聽聽吧。”
“母恩如風,猶如春天的風,她輕輕拂過,大地才會一片綠色;母恩如雲,是天上的雲,總讓烈日先透過她的身驅穿過,改熾熱的驕陽為祥和的煦陽;母恩如霞,是雨後的霞,總讓清洗過的大地,坦坦然然躺在自己的懷裡……”最後幾句他哽咽起來,腔帶哭音,再念不下去低垂著頭用手抹著早已掛在臉頰上的清淚。
從小在這規矩繁多的皇家成長起來的孩子,還是兒童呢,此刻在他父親面前也竭力表現出教養和尊嚴,雖哀痛哭泣也只敢輕輕飲泣不敢放肆痛哭。
“唉。”燁兒的輕嘆混著兒子的低聲抽泣,此刻猶如一把鋒利的鏨子在我的心上狠狠地鑿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想起歷史上他以後多舛的命運,更是疼得鑽心。
我本無心讓他做這個康熙朝出名的倒黴太子……那十年前的那次訣別,迷糊中的不經意讓燁兒會錯了意,寶寶……媽媽後悔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好想此刻就衝出去抱抱他……他是出自我身上的和我血脈相通的親生骨肉啊,此刻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燁兒!我後悔了!後悔了!
此刻我失去了繼續站立的力氣,順著光滑的屏風慢慢滑下,迤坐在地毯上,掩面將頭埋在膝蓋上,無聲的漼泣。
“三日後即是母后生前誕辰,兒臣想去東陵祭祀母親。”
赫舍裡啊……我兒子心裡裝得滿滿的全是你這個“母親”,而我……“喀喀”我的鞋底一不小心輕擊了下屏風的底坐發出細微的聲音。
縫隙中見那父子二人的眼光同時瞅來……
“明日就啟程,準了。時候不早了,你跪安吧。”
輕輕地卻又步履沉穩的腳步……我被一雙強有力的胳膊圈起來,鼻息間滿滿都是他身上帶著輕輕淡淡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