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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貴境,看見大英博物館有徽宗的瘦金體,忽然之間很氣,就尖聲的問教授:「哪裡來的?哪裡來的?」教授心平氣和的答:「偷來的,偷來的。」咱們中國人的打簧金錶,不知是哪裡來的。

後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跟同學吵架,他們說:「你們這些血淋淋的移民。」我毫不考慮的回嘴,「你們這些天殺的法西斯殖民地主義!」

完了n老師聽見了,溫柔的問我:「佔姆有沒有得罪你?他說話很含惡意。」

我還庇護這該死的同學,說:「沒這回子事,大家鬧著玩,沒事。」

n教授還頂不放心的樣子。我卻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個外國女學生,他還是準備辭職吧。後來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倆在走廊看見,老遠笑一笑,就算了。

張太問我在那邊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給她聽:「喏!就好像張徹到了一個地方,碰見一百多個倪亦舒,言語無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這形容大概很傳神,故此張太笑了。真是很言語無味的一群人,會搓麻將,會得淺白的英語會話,會煮一兩個菜,這是華籍學生。馬來亞人奇多,馬來亞人從不到別的國度去讀書,都賴在英國,正像臺灣人都愛上美國一樣。我花了很多精神來同情他們,對我來說,一個中國人如果不看紅樓夢,也不過是亮瞎子,他們有連「臥冰求鯉」的故事也沒聽過的。在宿舍裡我成了一個說故事的人,相信我,這些人的理解力差過航弟。(航弟是我的侄子,五歲,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該去的。但是這是黃河的問題:勿到黃河心勿死,到了黃河來勿及。多少有點好處,譬如說我學會了為自己擔心,不為英國人擔心。香港人喜歡悲天憫人,為影評也帶一句「……英國真沒落了!」實在學貫中西,為影評還得帶政治評論的。我很替香港擔心,決不替英國擔心。英國關我啥事,我頭髮又染不黃,面板又漂不白,雖然身份證明書上沒有國籍,恐怕死了還是要做中國鬼的,幹嗎要替英國人擔心事?人家罷工管罷工,女皇照樣穿得漂漂亮亮,在網球賽上頒其金盃獎。我很高興我並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無情無義。

做移民大概是最沒有味道的吧。我老是掛在嘴上,「馬上走,馬上走。」果然馬上走了。在倫敦碰到一家美國移民,老早去了,他們稱自己為「北平人」,國語說得很好,搭訕之餘,那位中年先生對他八歲的小兒子說:「這位阿姨說的是英國英語,好不好聽?」那小兒子只笑。他還會用國語說他自己的名字。英文好也就行了,最可怕是英文不識,中文是文盲,擠在一條唐人街裡,我們每次走到唐人街總有種說不出的可怖可懼、憎恨厭惡,回到宿舍,非得放一大缸熱水,好好的洗刷一番,不足以消除那種羞恥感──頭一次為同胞羞恥,也不過是出發自私,我一向是要面子的人,誰蹋了我的臺都不行,我的臺是留自己蹋的,非常的哲學。

最後的晚餐(不是那一個最後的晚餐),夏綠蒂大早來接我,咱們在一點鐘才考完了法律,她四點鐘就來了,陪我說話。她是英國人後輩中之佼佼者,含蓄,有禮,順得人意,說過話不算數,聰明,和善,大智若愚,果斷,慡利,有恨必記,有恩必報。老實說,我認識她三年,始終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可是咱們倆互稱老友記。在這種情況下才可以做真正的老友記。

夏小姐與我三年來的對白,可簡化如下:

我:「夏小姐,我老人,我考試會及格嗎?我的稿子怕沒人要,我又找不到男朋友。」

夏:「誰說的,你看上去比我們都年輕,成績太好了,稿子又那麼受歡迎,男朋友一大把,你要學我,看我,我整個上半輩子就像一個長長的喝茶時間。」

我:「真的嗎?」

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