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著:“你以前說過,叔父是個有罪的人……”抱朴搖著頭,扔了手裡的煙,一動不動地看著弟弟。他說:
“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個人!”
見素活動了一下,咬緊了菸斗。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端量著哥哥,默然不語。停了一會兒他惱怒地皺起眉頭,大聲質問:“你指的什麼?”抱朴兩手按在膝蓋上,兩肘翹起。他說:“我這會兒不告訴你,不過你就信我的話好了。”
見素不解地搖著頭,過了一會兒又冷笑起來。他取下菸斗,笑出聲來。抱朴望著弟弟,吃驚地皺著眉頭。見素說:“我不知道你指的什麼,我才不想知道。我殺了人?你當了土匪?我都不知道。老隋家的人就是有折騰自己的毛病,白天晚上折騰,折騰到死。你也算有罪的人,那麼窪狸鎮的人都該殺。我過得就不痛快,我整天難受得要命,不知道做點什麼才好。有時我右邊的牙疼起來,滿口腫脹,真想用錘子把所有牙齒都敲下來,讓瘀血可著勁兒淌。怎麼辦?犯了什麼毛病?不知道。反正難受。該乾點什麼,什麼也沒法幹。就像什麼地方有一團瘀血,讓太陽曬得鼓脹著,又沒有人用錐子來捅破。有時我真想抓起刀來把自己的左手砍去。不過砍去又能怎麼樣?我自己流血、殘廢,疼得在地上打滾,到頭來街上的人還要羞我,說看哪,看一隻手!沒有辦法,就這麼忍吧,誰讓咱是老隋家的人呢!前幾年混亂起來,老多多又領人帶上鋼(同:金千;音:千)來院裡捅,也不知這地底下祖宗留了多少東西。這好比捅在我胸脯上一樣難受。我當時隔著窗欞往外看,我一點也不騙你哥哥,我不停地在心裡詛咒在心裡罵。可我一句老多多他們也沒有罵,我罵了自己的祖宗!我罵他們瞎了眼在蘆青河邊開起了粉絲廠,讓後來的一輩又一輩人活不了又死不了。我長大了,我想象別人一樣有自己的老婆,可是沒有人敢跟咱老隋家的人。哥哥呀,你是結過婚的人,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沒人可憐這些,也沒人替我們想過這些。他們只看到我們還活著,就沒人想一想我們是怎麼活的……哥哥!你看!你看哪!”見素滿臉紅漲地嚷著,扔了菸斗,拋開枕頭,又用兩手在被子間扒著。他扒出了一個紅皮小本子,從裡面抖落了幾位姑娘的照片──她們都是鎮上的,都已經出嫁了。“你看到了吧!她們都愛過我、和我好過,到頭來都被家裡人攔住了。因為我是老隋家的人哪!她們一個一個嫁走了,有一個嫁到南山裡,被男人吊在樑上……我一個也忘不了,我每夜都看她們的照片,夢裡和她們在一起……”抱朴手捧著這些照片,看著她們在掌上抖動、抖動,最後散落下來。
抱朴抱住了弟弟,緊貼著他的臉,兩個人的淚珠一起滾動。抱朴嘴唇抖動著,不住地安慰弟弟,但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卻一點也不知道:
“見素,我全聽見,我全能明白。我不該來使你難受。可我像你一樣忍不住。我知道你說對了,你把老隋家的心裡話說出來了。可是你到底年輕,你還年輕。你只說對了一多半。你還不知道有另一種情況,就是說,老隋家的人還會因為另一種情況去折磨自己。那也許更苦哩,見素,那也許更苦。我現在就遇到了這種情況,就是這樣……”
抱朴的手不斷在弟弟的背上拍打著,兩個人慢慢都安靜下來了。他們又坐在了炕上。見素狠狠地抹去淚水,低著頭去尋找菸斗。他燃上一鍋煙吸著,盯著窗外無邊的夜色,聲音低低地說道:“叔父胡吃海喝了一輩子,他的心受的折磨最少。爸爸規矩了一輩子,最後算帳累死了。咱倆給關在書房裡,你練字我就得研墨。爸爸死了,你又把我關在書房裡。你教我念『仁義』,我重複一聲『仁義』!你教我寫『愛人』我一筆一畫寫下『愛人』……”抱朴聽著弟弟的話,一聲不響,頭顱低低地垂著。他眼前又出現了燃燒著的老宅正屋,看見了紅色的火蛇球成一團,從屋簷上掉下來,四散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