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藥,不行醫;一種賣藥兼行醫;還有一種自己不行醫,但在前堂設一案桌,請醫上門診病。這種叫坐堂醫生。請不請坐堂醫生,要看藥鋪的實力。他們和藥家構成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醫術好,來看病的人多,藥鋪就能多賣藥。藥品好,貨真價實,醫生開出的方子才能保證療效,上門求診的人才會超出同行。坐堂醫生一般家在鄉下,平日在鋪子裡吃住,逢年節才能回一趟家。也有的醫生家在縣城,早上吃過飯,就到某間藥鋪坐著喝茶,聊天。來人看病就看,有人請出診就出診。到時間回自己家吃飯,飯後再來。章達宣就屬於這後一種情況。他是汪耀宗舅母的內侄,原在茅山商家集資興辦的慈善機構眾善堂當坐堂醫生。眾善堂解散,他遂進了益生堂。因為醫術好,人稱章大仙,本名倒幾乎被人忘了。他有個不丟人的嗜好:愛喝酒。而且一喝必醉,診病的幾個錢都用來換了酒,茅山很多人背後都叫他“酒盅裡的醫生”。所幸找他看病的人多,錢去了總有來的,他倒沒為錢窘迫過。只是手裡沒有存錢,掛牌行醫難以辦到。他的性情又是天馬行空,不願為世事所累,當個坐堂醫生,不受羈絆又衣食無憂,正好遂了他的心願。
此人通經史,愛說笑,風趣幽默,為人耿介,又少循規蹈矩,高下人等都有交往,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茅山很多膾炙人口的打油詩都是他的創造。
他右腳有點殘疾,走路一瘸一拐,也有人背地裡稱他章瘸子。茅山第一家照相館開張那天,他第一個跑去照了相。照片洗出來,左看右看,橫豎說不是自己,要求退錢。照相人知道他的脾氣,嘻哈笑鬧著,並不和他認真。他當下提筆就在照片背後寫了一行小楷:是我非我,非我是我。是我何不理我?是我腳何不跛?寫好了,揣在懷裡,到處找朋友打趣。夫人說他:“你咋不怕醜?”他說:“醜的是他,與我何干。”
五四年冬,章達宣離開益生堂,回到家裡給人看病。但在感情上,他和益生堂依然有著很深的牽連。家禮晚上關了鋪子,也會隔三差五地揣上點酒,敲開他的門,兩人就著一點花生米或是酸蘿蔔對飲。他一直住在祖上留下來的房子裡。祖業在他手裡沒有得到拓展,也沒有被他糟蹋。
家貞進門,他正在堂屋給人看病。家貞雖然戴著草帽,卻被他一眼認出來。他右手三個指頭放在病人腕上,微合雙目,對家貞不易覺察地點點頭。家貞把草帽拉得更低些,扣在眉頭上,在牆角找個凳子坐下。聽見章達宣對病人說:“你這是因氣溫下降,上焦燥化,導致久咳不愈。”遂開了方子,交待如何用藥。病人連聲稱謝走了。章達宣示意家貞隨他進廂房說話。
進了屋,章達宣對著門外喊:“倒杯茶來。”他指指靠門口的一把椅子說:“坐呀。”自己則坐在桌前的一隻凳子上。家貞把草帽取下來擱在腿上,在椅子上落下半邊屁股。
章達宣發現,幾年不見,家貞變了許多。面板粗糙,乾澀,唇色發暗,眼睛下面明顯地帶著兩塊陰影。這是長期精神抑鬱、睡眠不足的徵象。章達宣問:“屋裡都還好嗎?”家貞說:“多謝你費心,屋裡都還好。”章達宣又問:“沒回益生堂看看?”家貞說:“還沒顧上。”
章達宣的小女兒國平端著一杯茶進來。家貞接了,也顧不得水燙不燙,端起來就是一大口,到了嘴裡吸溜兩下趕緊嚥下去,舌頭還是被燙木了,從嗓子到胃裡也是熱辣辣地。
章達宣問:“找我有事兒?”他猜測家貞是為病而來,否則不會不去益生堂而貿然登他的家門。家貞說:“我們當家的屙血,吃了好些藥都不見好,求你救他一命。”章達宣說:“咋不領來看看?”家貞說:“他病得走不動,我們也怕給人添累贅。我們如今……從老屋裡搬出來了。”後一句話她說得很輕,章達宣裝做沒聽見,問道:“他是屙完屎後屙血,還是屙屎前?”家貞說:“是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