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裡面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菱形格子的窗外,只有一串鮮豔的紅辣椒。門虛掩著,似乎有什麼正誘使著她向裡面窺視——她沒有窺視,她大大方方地開啟了門——死去的父親正盤腿坐在葦蓆編織的炕上。
在夢裡,她似乎並不驚奇。她的父親坐在那裡似乎順理成章。父親還是那麼瘦,父親並沒有看她,只是用一根乾枯的手指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面尋常農民結婚用的畫著喜字的鏡子被打得粉碎。
她驟然醒來,沉思良久,認為這是上天的啟示。於是她毫不猶豫地解除了婚約。
那一面土裡土氣的鏡子,上面畫了喜字和龍鳳紋的,陳舊,卻並不骯髒,舊得乾乾淨淨的,她甚至能看到背面脫落的水銀。連她自己也懶得對別人說,妨礙她婚姻的,竟是這麼一面土裡土氣的鏡子,何況還是在夢中。
連她自己也不敢承認,其實說到底,還是她自己不想結婚。
她一下子胖了好些,胖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她本是眼神靈動目光犀利的,現在卻變得混混沌沌如一攤汙水。她抽菸酗酒暴飲暴食,吃個沒完沒了,特別是在有飯局的時候,她簡直忘了一貫的優雅,吃起東西來像個饕餮之徒,竟是一副要和別人暗暗較勁,生怕吃少了吃虧的勁頭兒!儘管肚子已經在發脹了,她還是英勇無畏地把一個個烤得焦黃酥香的蛋撻,那些澆著新鮮巧克力汁的奶油點心,那些令人饞涎欲滴的義大利肉醬麵條……緊趕慢趕地往胃裡裝,實在消化不了,她就在餐後吃上兩片最古老的酵母片,那玩意兒還真管事兒,她暗自慶幸著自己的身體經摺騰,在她看來,那些什麼三高,什麼心血管疾病,根本就跟她不搭界!
漸漸地,櫥櫃裡的衣裳能穿的越來越少了,再後來,她悄悄走進過去根本不屑一顧的胖夫人店,看著試衣間大鏡子中間的自己,怎麼也不能相信那一身贅肉會是自己的。
12
H城之行很愉快。可還沒來得及向對門兒彙報,人家就自己找上門兒來了,郎華梳一頭利落的短髮,小紫花短袖襯衫和淡駝色純棉蘿蔔褲,顏色款式都得體,臉色晦暗,精神卻比過去好了些,似笑非笑地盯了老姑娘一陣,調笑道:“何小船你行啊,去H城也不打聲招呼!早知道你去,我怎麼也得給我們家遠航帶點東西啊!”
“我們家遠航”幾個字強調得特別清楚,也特別刺耳。她心裡一緊,忙道:“去H城開展三天,本來是不準備和任何人聯絡的。”
“可你聯絡了,而且還住在他那兒。”
她強作鎮定:“我們託他幫忙找個便宜旅館,他一好心眼兒,就讓我們住他那兒了,真不好意思。”
她強調“我們”就像對方強調“我們家遠航”一樣。
“你和誰?”
“和我的助手。”
對方似乎鬆了口氣,換成一種略帶譏諷的口氣,她說我們家遠航說了,你變化太大了,胖得都快認不出來了。
心裡又是一緊,大大的一緊,這一緊讓她難過了好久。晚上怎麼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著對面女人那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完了,這一夜又要完了。多年來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可她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如今似乎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她一沾枕頭心就會狂跳,而一旦夜半醒來,她就會聽見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無法入睡。是的,深夜裡是有著各種聲音的,如果仔細辨認,那些聲音裡會有一些壓抑著的尖叫,那些聲音讓她想起塔羅牌的背面,那些密密的紋路,是如同水一般柔軟,刀刃一般鋒利的聲音,那是冥間的聲音,是冤魂纏繞的聲音,從聲音中似乎可以窺見深深淺淺的足印,在它們的末端,滲透著神秘黑色的窟窿,讓人想起末日審判時來自上天的聲音。
她戰慄起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憤怒。抑或兩者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