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孩子都跪了下去,齊聲說:“少爺好!”他也跟著跪下去,也說“少爺好”。秋天的天空很高很高,明亮的太陽正照在少年身上。束到小腿的小皮靴上鑲了一排銀釦子,映著日光一閃一閃的,微風吹動玉色起花暗紋箭袖的衣面,盈盈似流動的水光。那料子一定又涼又滑,他看得出了神,心裡忽然想摸一摸他的衣服。
“這是幹什麼?”清脆如冰珠落玉盤的聲音。
“回少爺的話,府上新買幾個奴才。”
“分配去哪房的?”
“去哪房的都有。”
“有我房裡的嗎?”
“少爺房裡還缺人嗎?”
少年偏著頭微笑,控馬在院子裡繞了個圈子,走到他旁邊,用馬鞭抬起他的臉,笑道:“我要挑個好看的。”
“少爺看中這個了?”
“你叫什麼名字?”少年問。
“小石頭兒……”
“這名字不好。從今兒起改了,叫錦瑟吧。”
逆著日光,他看不清他的臉,一圈圈五彩的光斑閃呀閃,閃得他眼花繚亂。他眯起眼睛,少年明潔如美玉的臉龐在五彩光斑中漸漸清晰。漆黑飛揚的眉毛像是用畫筆畫上去的,可畫上的眉毛絕沒有這樣生動,明亮有神的眸子像是兩粒寒晶,可寒晶絕沒有這樣的暖意。他的鼻子又高又直,嘴角揚出一個柔軟的弧度,似笑非笑的,居高臨下打量他。
表哥推了小石頭一把,“還不謝少爺賜名!”他被推得朝前撲去,一腳踩空便朝無底深淵栽了下去。
錦瑟猛地坐直,只見軒窗開著,一隻野貓站在窗臺上,正瞪著眼睛注視他。陽光直射在野貓黑緞子般的皮毛上,末稍閃著銀毫微光。
原來是個夢。
錦瑟心跳如狂,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他默默爬起來,在院子裡走了一圈才想起少爺護送胡彥之去了北方,要好久才能回來。自從九歲入府做了古越裳的伴讀兼小廝,這麼些年忽忽而過,聚多別少,突然要幾個月見不到古越裳,竟是如此不習慣,像是一棵花被拔離土地拋到了瓷磚地上,空落落的找不到依靠。
長相守 08
錦瑟手腕上留了一圈紫痕,是那晚古越裳掰他手時弄傷的。過了幾天,淤血散盡,紫痕便消失了。錦瑟怔怔地想,要是少爺臉上的傷疤也能像他手腕上這道於痕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了。
古越裳不在的日子,錦瑟做了很多桂花糕,擺在大圓盤裡以綠茜輕紗的籠子罩住,放置在通風陰涼的地方。可是直到桂花謝了,桂花糕也放壞了,仍然不見古越裳回來。
少爺此去不是遊山玩水,而是護送一個被朝廷追殺的人,一路上會遭遇多少刀危劍險?此去千里,恐怕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穩,還有蚊子叮蟲子咬,少爺平日裡瀟灑不羈,吃得苦耐得勞,但真正的羈旅流亡之苦卻並沒有嘗過……錦瑟夜裡常常失眠,等到後來,天一亮就坐到山門處翹首等待,然而天高雲淡,雁陣飛掠,一日日等來的都是失望和擔憂。
一場西風颳過,枯葉黃盡,一天早晨錦瑟開啟窗子一看,漫天雪舞,滿地皆白。屈指一算,古越裳足足走了近四個月。不想這雪越下越大,沒人膝蓋,竟至封鎖了山門。轉眼半個多月過去,年關將近,古越裳仍然是半個人影也無。
這天天氣放晴,錦瑟抱膝坐在山門口,正怔怔望著山下出神,忽見一頂小滑竿往寺中行來。認出是古老爺子乘的滑竿,錦瑟心中突突一陣亂跳。老爺子和老太太一共派了三撥人來山上問訊,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穿的,每次都被他搪塞過去,古越裳平日任性慣了,出門訪友幾日未回也不算什麼大事,並沒有人起疑,但老爺子精明過人,可不像別人那麼好搪塞。
錦瑟跑回別院,升旺炭火,把古越裳的書扔了兩本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