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鄴頷首嘆道:“是他。他畢竟沒有完成付託。嗣源用死來消弭政爭,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這碗苦豆漿,楊肅觀足足喝了四年。”瓊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鄴懷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後,倩兮變了許多,從此不和故人往來,她也不要別人接濟,每日裡只是默默賣著豆漿,楊肅觀不管颳風下雨,每天早晨都來。接待他的若不是顧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見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強一笑,不曾和他交談。幾年過去……肅觀官位越做越大,升任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攢足了錢兩,便又仿著父親的遺志,重新開辦書林齋。”瓊芳驚道:“老天爺!她……她又拼上了?”
裴鄴道:“楊肅觀說他盡力了,但倩兮不這樣覺得。她要為難朝廷,為難全天下的人。肅觀當時監掌天下輿論,倩兮卻想盡法子刻印禁書,她非但把父親遺留的手札發出去,還不斷轉發新稿,李篤吾、顏山農、梁汝元……她一直挑戰朝廷權威,等楊肅觀下手抓她……”
瓊芳幽幽地道:“楊肅觀很愛她吧?”
那怪人聽得此言,雙肩便是一震,裴鄴卻不見訝異,聽他嘆道:“也許吧。至少看在顧夫人眼裡,便已堅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過,倩兮始終平安無事,楊肅觀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漿也不曾間斷。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漿越顯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裡,更不敢去為難書林齋。到得後來,普天下莫不知曉,北京曾有這麼個清議地方,那是讀書人心中的寶殿。”
瓊芳頻頻拭淚,頗見感動,裴鄴又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倩兮也越來越年長了,不復當年的黃花大閨女。大家瞧在眼裡,一個個都感擔憂。到得正統六年底,顧夫人病重,臨終前最後一樁心願,便是求楊肅觀照顧愛女。這位楊大人慨然允諾,便當著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兩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說話。之後肅觀按著古禮定親下聘,終於在夫人靈前娶回了當時年已二十七、芳華將逝的倩兮。”瓊芳怔怔聽著,沒想到楊肅觀人中之龍,文武全材,這段追求路程卻如此悽苦。
她想起那美婦的淺淺愁容,低聲又問:“顧小姐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親不能瞑目麼?”
裴鄴幽幽嘆息,道:“我起先也是這樣想。但後來轉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選擇楊肅觀託付終身,便已原侑了對方的罪,同時也寬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數拋卻。”瓊芳反覆咀嚼這個“痛”字,低聲又問:“這幾年好像有人私下寫書,專來罵楊五輔,是不是?”
裴鄴微微苦笑,擠出了滿頭皺紋,道:“不只現下有人罵他,當年楊顧兩人乘親,罵的人又何嘗少了?那時楊肅觀已是中極殿大學士,倩兮則是書林齋主人,豈知望重士林的風骨大儒獨生愛女、居然要嫁給監管輿論的當朝權貴?這段姻緣太過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對,在野的讀書人也反對,人人都說楊肅觀別有居心,想趁機抬高自己的名望。”
瓊芳啐道:“真是無聊,這種事也好罵。”
裴鄴低聲道:“在朝當權,便要面對天下輿論,沒有人罵,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輝映一片,四下一片寧靜。瓊芳好似大夢初醒,只是低頭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鄴的說話。想到動容處,眼角竟已溼紅。
“裴先生……”正想間,書房裡響起一個低沉嗓音,靜靜說道:“在下想請教三件事。”
話聲並不響亮,卻激得茶碗杯盤微微顫震,裴鄴與瓊芳聞聲驚覺,轉頭去望,卻是那怪人發聲說話。看他雙手環胸,神態無喜無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臉亂須,一身腐朽,當是浪跡天涯的頹倒乞兒。但此人一旦開口說話,房內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壓迫。目光挪移之間,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潔,逼得裴鄴滿頭冷汗。他雖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