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能入眠。風塵女人最可怕的敵人是夜間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節軟體動物,從夜的四周向小金寶蠕動而來了。她輾轉反側,小竹床發出了一陣又一陣尖銳噪音,像啞巴的夢囈,意義龐雜卻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響了,這一次不在牆上,而在木門。銅算盤敲完了門輕聲說:“小姐,早點睡吧,老爺嫌煩了。”“給我把床換了!”小金寶在床上說,“這哪裡是床,是收音機!”“明天吧,小姐。”銅算盤在門外說,“趕了一天路了,老爺也困了。”
今晚不能入睡的不僅僅有她,還有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看見老爺,就特別地想念二管家。這種思念讓我難以入眠。
我坐在陽臺上,半個孤月正懸在夜空,我遠遠地看見阿貴瘦長的身影靜立在棧道那端,守護警戒著。小金寶輕手輕腳走到陽臺上,半仰著臉,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剛想坐下來,一團黑影卻從身邊站了起來。小金寶嚇了一跳,倒吸一口氣,脫口低聲說:
“誰?”
我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說:
“我。”
小金寶鬆了一口氣,問: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睡?”
我望著她,她的臉上有許多月光,月光氤氳在她的臉上,使她的面龐白中透青,如剝了皮的蔥根。我站了片刻,靜穆地轉過身,準備去睡覺。小金寶卻把我叫住了,說:“你站住。”我就站住。小金寶走上來一步,口氣軟了,對我說:“我睡不著,陪我坐一會兒。”我只是望著小金寶的影子,她的影子在牆與地板的連線處被折斷了,拐了個直角,給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兇猛的小金寶怎麼會給人這麼一種倒黴的感覺的。
月光有點冷,雖說是夏末,月亮依然遙遠得像塊冰。小金寶坐了下來,兩隻胳膊抱緊了小腿,說:“在想什麼?”小金寶的下巴擱在膝蓋上,每說一個字腦袋總要往上做一次機械跳躍。我望著遠處的水面說:“沒有想什麼。”遠處的大片水面閃耀著傷心的光。小金寶嘆口氣,默默不語了。小金寶突然說:“臭蛋你會不會爬樹?”
上海往事 第九章(5)
我絕對料不到小金寶會問出這樣的話,有些猝不及防地說:“會。”
“你常爬什麼樹?”
“桑樹。”我說。
我的“桑樹”一出口,小金寶的臉上非常意外地鬆動了,她的臉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憊乏力的欣喜。
“我也爬過桑樹。”她說。
“你怎麼會爬樹?”我說。
小金寶沒有接我的話,卻抬起頭,目光飛到月亮那邊去了。“我們家門口有兩棵桑樹,”小金寶說,“那麼高、那麼大,油光光的,村裡人都說,我們家要出貴人的。”小金寶說話時臉上浮上了濃重的鄉村緬懷,這樣的緬懷讓人心酸。小金寶說:“一到夏天,滿樹的桑葚子,往樹下一站,滿天有紅有綠。全村老小都來吃,我們就爬到樹上去,一吃一個飽。”小金寶嚥下一口唾沫,她一臉的饞相讓我覺得真實可近,我跟著她,也嚥下一大口。“你也是鄉巴佬?”我意外地問。小金寶的眼風恍恍惚惚地飄過來,無聲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輕晃兩下,說:“鄉巴佬小金寶。”我歪了歪屁股,往小金寶這邊挪了挪,輕聲問:“你家在哪個村?”我問話時上身傾了過來,牆上的影子像一隻狗。小金寶說:“別問了,臭蛋,你不許再往下問。”我閉了嘴,仔細詳盡地重新打量眼前的鄉巴佬小金寶,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見姐姐打完豬草爬上那棵桑樹時的饞樣,屁股後面補了兩塊大補丁。我望著她,想起了我的姐,這個念頭稍縱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悽惶。接下來的沉默讓我茂盛的內心活動拉長了,收不回來。
“臭蛋,你到上海來做什麼?”
“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