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突然低泣起來,邊泣邊說:“這個家就要完了,就要完了……”老四重重地嘆氣。
他出走的三個哥哥,大哥死去之後,大嫂帶著兩歲的兒子再嫁了,老二、老三兩家人,在陝北某鎮呆到解放,之後又舉家遷回上海,從此再無音訊。老四曾回去找過,可他們不住在以前的地方,那裡的人自然不認識這個故土的叛逆者的後代的,老四問起都說沒見他們回來。老四獨自悵然,又沿著外灘一線,尋找了若干路程,可人海茫茫,不知所蹤。
“看來,這個家真的是要完了麼!”老四幽幽地說。
聽丈夫也這麼說,女人像失了主心骨似的,抱住丈夫的身體,渾身發抖。之後,她毅然決定地說:“來吧,我死也要為你生個孩子!女人再過兩年,想生也生不成了……我一定要為你生個孩子!”
老四不從,又在枕間摸摸索索地找他的避孕套,女人一把奪過那面目可憎的膠皮,憤惱地扔到地上,剝光衣褲,就伏到丈夫的身上去了。
老四一邊被動地應承著,一邊悽然地說:“你這……不是要……再讓我失去……一個親人麼……不是……要……要我的命麼!”
女人不管,固執地牽引著。
這樣,他們懷上了第一個孩子。
孩子懷上之後,給一家人帶來的欣喜是無以言說的,老四和他的妻子自不必說,像石頭人一樣沉默,像枯木一樣憔悴的秋蘭,就像自己懷上了孩子一樣,臉上漸漸變得紅潤起來,眉宇間時時掛著燦人的歡顏。
可是,一團巨大的陰影卻籠罩著老四,使他在歡笑的背後,總覺有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刺著他的心臟。
肚裡的孩子長到第七個月的時候,驚喜異常的母親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了,她先是感到胸悶氣短,接著常有短暫的休克。這種母親缺氧的狀態,對肚裡的胎兒是十分危險的。
秋蘭自告奮勇去請教醫生,醫生的回答讓一家人陷入痛苦之中:從現在起,作母親的必須長久地跪在床上,這樣有利於胎盤舒張,胎兒吸氧;否則,就趁早打掉算了,因為這是玩兒命在生孩子。
老四和秋蘭淚水長淌,之後都勸固執的母親上醫院做流產手術。沒想到她一排牙齒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咬得鮮血從齒縫間洇洇浸出,然後斷然說道:“我要跪著把我的孩子生下來!”
她在床上跪了將近三個月。墊褥磨破了膝蓋的表皮,密佈的毛細血管便如剝了土的樹根,歷歷可見。儘管有丈夫和秋蘭的精心護理,可是沒有多久,那些脆弱的毛細血管就被床上的棉布製品割破了,血慢慢滲出來,在墊褥上浸開,凝結,顏色由紅變暗,像一朵凋零的花朵。見此情景,老四和秋蘭常常偷偷拭淚。
一九六九年的春夏之交,一個瘦骨磷峋的男嬰呱呱墜地。這便是何雲。
當何雲以第一聲啼哭宣告他的誕生的時候,比他彷彿還要瘦弱的母親也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步。
何家陷入了大悲大喜的尷尬境地。
老四添了一個親人,卻正如他所預言的,又失去了一個親人。
而且,失去的這個親人,的的確確就要了他的命。
何雲母親的屍體在屋子裡停了三天。春末夏初時節,地氣浮升,各種細菌混水摸魚,正在這秩序混亂的交接之中猖撅著。因此,到第三天的下午,屍體已有明顯的惡臭了。
首如飛蓬渾身骯髒的老四終於從妻子的屍體旁走出去,默默地來到秋蘭的身邊。秋蘭正摟著孩子,滿臉悽惶又充滿無限疼愛地給孩子餵牛奶。“秋蘭妹”,老四愴然說道,“以後,這孩子就靠你撫養了。”秋蘭的心一陣狂跳,臉上頓時有了潮紅,手裡的奶瓶差點掉到了地上。她不知四哥話裡的確切含義,可她隱約地覺得四哥在此時此刻原不該說這種話的。她沒有言聲。
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