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她的不幸。小蘭仙用自己的命運證明了一個道理,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主題的年代,陽光雨露並不是均勻地灑在每個人的身上,它是經過認真選擇的,這種選擇,具有理性和非理性的雙重特點。也就是說,這種不幸落實到小蘭仙身上,既有充足的理論根據,也有很強的隨意性。但不論怎樣,它的選擇將小蘭仙對於命運的所有憧憬化為泡影。與別人的成長不同,小蘭仙的成長是限制性的。而一個成長中的少女,對此顯然是無法理解的。她不具有洞察歷史的目光,她的目光甚至連超越20世紀70年代南方小鎮上沉悶晦暗的街景都是困難的。所幸,小蘭仙從來沒有認為自己不幸,這對她反而成了一種幸運。小蘭仙自然沒有機會研習阿Q先生的精神勝利法,她對於命運的一切回應,皆出自一個少女微弱的本能。對命運的全盤接納,是她(們)對抗命運的唯一方式。
美麗的小蘭仙,被命運裹挾著,在歲月中隨波逐流。她最終嫁給了小鎮上的瞎子,一個終生無法目睹她的美麗,也無法解讀她的命運的人。與世界交流的最後一扇窗子關閉了,小蘭仙的絕望,令人毛骨悚然。但邵丹自始至終保持著輕描淡寫的口吻,她有非凡的文字演技,表面平靜,內心洶湧。她反對在文字中虛張聲勢,她知道,敘述語氣越是平淡,就越讓人感到驚心動魄。這種反差,正是她所需要的。我對邵丹說,《小蘭仙》的結局是神來之筆,她一臉詫異,對自己作品的結局已經全無記憶。為了證明我的論點,我只好把小蘭仙的故事——尤其是結局,向她講了一遍。她說:“我寫的時候並未覺得怎樣,聽你這麼說,還有點意思。”
四
生活中的邵丹似乎與這些文字毫無關係。她是一個上足了發條的人,在合眾國的萬類霜天中如魚得水,並不時吐幾個美麗的水泡。這是邵丹留給我的最初印象。最能證明她生存狀態的,是她純正的美式英語、快速如飛的說話速度,以及多動症似的生活節奏。她標準的英語發音,令老外(在美國,她才是“老外”)都讚歎不已,與老外們的態度相反,我對此頗為不滿,因為它徹底打消了我與老外們用英語交談的念頭,並對這個現成的翻譯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感,據此,她應對我英語的止步不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文字外的邵丹,始終如一地保持著精緻的生活品質,對於品牌有著靈敏的嗅覺,她對此一絲不苟,但實事求是地說,她在聖塔·克拉拉(Santa Clara)——矽谷中心一座風景如畫的小鎮——買的那套複式房子,卻時常天下大亂,被子整日不疊,未洗的餐具卻摞得老高,看上去很像我久違的大學宿舍。當然,這樣的場面也可以為他們日理萬機的生活節奏提供佐證。我有時會從柏克萊坐Bart到聖塔·克拉拉,在她家中小住幾日,也有時她開車來我辦公室樓下接我,去她家中小聚,這使我有機會對她的生活有了近距離的觀察。在她的家中,她的先生餘懷民同志撐起了最重要的那半邊天。懷民在美國攻讀的是指揮專業,我時常能從他的工作臺上,看到他正在作曲的曲譜。他有一雙瘦長的、魔術般的手,那雙手不僅會炮製動聽的音樂,而且會炮製美味佳餚。這來自精神和物質的雙重撫慰,使邵丹的生活充滿陽光。相比之下,邵丹唯一會做的是鍋貼,是從超市裡買來的,然後根據上面的說明書如法炮製,那是邵丹為我做的唯一一次飯,它成為我至今為止最痛苦的早餐記憶。
我至今對我們三個同齡人共處的時光充滿懷念,尤其是在美國那個遙遠的異鄉。有一天,喻麗清老師夫婦、程寶林夫婦和我去邵丹家做客。那天晚上,懷民用小提琴拉了一曲《白毛女》,於是,舊社會的寒冷北風,吹進矽谷的溫馨之夜。來自臺灣的喻麗清第一次聽就喜歡它的旋律,而我的眼眶則有些反潮,我很難對當時的我進行精神分析,或許,那是一個異鄉人對自己精神記憶的本能呼應。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