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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

味。雖然在服役的四年裡他從未放過一槍,他的職責卻不全是在星期日上午向部隊佈道和說教。他負傷回家,等他恢復健康之後,他變成了一名醫生,儘管他只搞外科和司藥;這是他在前線幫助醫生的過程中,在敵人和朋友身上進行了大量的實踐而學會的本領。在兒子的一切作為裡,父親也許對此最為滿意:兒子從侵略者和破壞自己家園的人身上學會了一門技術。

“可是對他來說,‘神聖’一詞並不恰當,”兒子的兒子卻這樣想,他坐在晦暗的窗邊,外面的世界懸在一片綠色之中,不受遠處漸漸低沉的號角聲的干擾。“誰要是使用這個詞,祖父多半會率先起來反對。”這得退到不太久以前的生活簡樸而非暗淡的年月,那時這個國家的人沒有東西可浪費,沒有時間可閒散,而他微不足道的所得不僅要防止遭到自然的破壞,還必須加以護衛以免被人竊奪,一生中全靠堅韌不拔的精神在支撐,而艱苦奮鬥一生卻並不一定能得到實際的報償。這便是他父親不贊成奴隸制的地方,不滿意他祖父瀆聖和貪慾的原因。他站在與自己所奉行的理念相違背的一邊卻又積極參加這場主義之爭的戰爭,他卻完全不認為這有什麼自相矛盾的地方,這個事實本身充分證明他身上具有截然不同的兩重人格,一個沉浸在明澈的理念世界,這個世界卻沒有真實可言。

但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卻生活在現實世界裡,同別人一樣過日子,比大多數人生活得更好些。和平年代他按自己的原則生活,戰爭到來他把那套原則帶進戰爭,並以它們作為他的生活準繩;每當平靜的禮拜日舉辦戶外佈道活動,他總是承擔起職責,用不著任何特別的設施,他依靠的是他的意志、信念和他臨時的感觸;遇到戰火紛飛、傷員需要救護醫治的時候,他也會效勞,同樣用不著什麼器械和裝置,他依賴的是他的力氣、膽識和他在緊急中生出的智慧。內戰以失敗告終之後,別人回到家裡仍頑固地把眼睛盯住他們不相信已經逝去的東西,拒不承認現實,他卻往前看,實際運用戰爭期間學到的技能,變失敗為成功,於是成了一名醫生。他妻子便是他的首批病人之一。也許正是他延續了她的生命。起碼,他使她能夠孕育生命,雖然兒子出生時他已年屆半百,妻子已過四十歲。他們的兒子在幻影中長大,同幽靈一道度日。

這些幻影有三:他的父親、母親和那位年老的女黑奴。父親曾經是個沒有教堂的牧師,沒有敵人計程車兵,他在失敗中將兩者合而為一,成了一名醫生,外科醫生。看來正是他那冷靜的毫不妥協的信念支援他昂首挺立,恍若立於清教徒與武士之間,使他變得更加聰明,而不是心灰意冷,垂頭喪氣。這信念呈現在炮火硝煙裡,像是在夢幻中感到有雙手放在他身上;他好像突然相信那是基督要他明白:惟有他的精神需要醫治,而他本身不值得存在,不值得拯救。這是第一個幻影。第二個幻影是他的母親,他記得最牢的要算她那瘦弱憔悴的面孔,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散在枕上的黑髮,一雙顏色青紫、呆滯不動、皮包骨的手。如果在她逝世那天有人告訴他,他曾經在別的任何地方而不是在床上看見過她,他絕不會相信。但他後來記起的卻不同:他的確記得她曾在屋內走動,操持家務。可是在他八、九、十歲時的記憶裡她彷彿沒有腿沒有腳似的,只有那張瘦削的面孔,那雙似乎愈來愈大的眼睛,大到幾乎要包羅周圍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帶著可怕的充滿挫折、痛苦和心裡明白的最後迴光返照的炯炯眼神,而當最終的一瞥出現時,他彷彿聽見了它:像是一聲哭泣。早在她逝世前,他就能透過牆壁感到這一切。這些都是由於房屋引起的,他們住在晦暗的室內,長期籠罩在病弱衰竭所造成的陰影裡。他和她住在裡面像兩頭瘦小衰弱的動物棲在獸穴山洞裡,父親有時進來——在他們眼裡他像個陌生人,外來者,幾乎是個威脅:身體的衰弱與強健會多麼迅速地改變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