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似乎早已忘懷了!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場春夢吧!像我所在的鄉間:芊芊的碧草踏在腳上軟軟的,正像吃櫻花糖;花是隻管開著,來了又去,來了又去——楊貴妃一般的木筆,紅著臉的桃花,白著臉的繡球……好一個〃香遍滿,色遍滿的花兒的都〃①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雖嚮慕上海式的繁華,但也不捨我所在的白馬湖的幽靜。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裡;細細的乾子疏疏的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乾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坼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極細極的棕絲網著。這像一個丰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①俞平伯詩。
天地間還有一種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簡便易得到的,這是〃談天〃。——普通話叫做〃閒談〃;但我以〃談天〃二字,更能說出那〃閒曠〃的味兒!傅孟真先生在《心氣薄弱之中國人》一評裡,引顧寧人的話,說南方之學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方之學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說〃到了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這評語仍然是活潑潑的〃①談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義〃的言;縱有〃及義〃的時候,也只是偶然碰到,並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義〃,那便不是〃談天〃而是〃講茶〃了。〃講茶〃也有〃講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說。〃終日言不及義〃,誠哉是無益之事;而且豈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窮斯濫矣〃!不過偶爾〃茶餘酒後〃,〃月白風清〃,約兩個密友,吸著菸捲兒,嘗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鑑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明早一覺醒來,再各奔前程,修持〃勝業〃,想也不致耽誤的。或當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後,約幾個相知到公園裡散散步,不願散步時,便到綠蔭下長椅上坐著;這時作無定向的談話,也是極有意味的。至於〃'闢克匿克'來江邊〃,那更非〃談天〃不可!我想這種〃談天〃,無論如何,總不能算是大過吧。人家說清談亡了晉朝,我覺得這未免是栽贓的辦法。請問晉人的清談,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且不說,我單覺得清談也正是一種〃生活之藝術〃,只要有節制。有的如針尖的微觸,有的如剪刀的一斷;恰像吹皺一池春水,你的心便會這般這般了。
①見《新潮》1卷2號。
〃談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時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間悟性論》中述他著書之由——說有一日,與朋友們談天,端緒愈引而愈遠,不知所從來,也不知所屆;他忽然驚異:人知的界限在何處呢?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啟示了。——這是我的一位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海說天,上下古今談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現在我還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靈魂〃①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時的自己,有南京時的自己,有在父母懷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鐘有一個自己,一秒鐘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無論大的,小的,都各提挈著一個世界,正如旅客帶著一隻手提箱一樣。各個世界,各個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裡所裝的東西之不同一樣。各個自己與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個大大的聯環,決不能拆開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僕僕於輪船火車之中。我現在回想那時的我,第一不能忘記的,是江浙戰爭;第二便是國慶。因戰爭而寫來的父親的岳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