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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間裡的籃缽、器皿、餘薪、餘米,以及其他三年來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盡行送給來幫我做短工的、鄰近的小店裡的兒子。只有四雙破舊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為什麼緣故),我不送掉,拿來整齊地擺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後來看到的時候常常感到一種無名的愉快。直到好幾天之後,鄰居的友人過來閒談,說起這床下的小鞋子陰氣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痴態,就把它們拿掉了。

朋友們說我關心兒女。我對於兒女的確關心,在獨居中更常有懸唸的時候。但我自以為這關心與懸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種更強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顧自己的畫技與文筆的拙陋,動輒描摹。因為我的兒女都是孩子們,最年長的不過九歲,所以我對於兒女的關心與懸念中,有一部分是對於孩子們‐‐普天下的孩子們‐‐的關心與懸念。他們成人以後我對他們怎樣?現在自己也不能曉得,但可推知其一定與現在不同,因為不復含有那種加味了。

回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閒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然而一旦回到故鄉的平屋裡,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鑽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的,病的,殘廢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九歲的阿寶、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髮,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洩不可了。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他滿足之餘,笑嘻嘻搖擺著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發出一種像花貓偷食時候的&ldo;nganga&rdo;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立刻喚起了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著發表他的詩:&ldo;瞻瞻吃西瓜,寶姐姐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吃西瓜。&rdo;這詩的表現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ldo;四個人吃四塊西瓜。&rdo;

於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於軟軟與阿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度,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者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矇蔽,所斲喪,是一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ldo;父親&rdo;的稱呼,倘然&ldo;父親&rdo;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佈置著稿紙、信篋、筆硯、墨水瓶、漿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從事,故桌上的佈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由於屢受物理的教訓而深深地養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我的桌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