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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風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痴人說夢,誰解其中味?除了做夢,他們又能如何?

風花雪月的夢,功名利祿的夢,人生逍遙的夢,杯酒良田的夢,中國人做了幾千年的夢,夢到湯顯祖這裡醒了一個。夢醒的人寫夢,才寫得格外地真,《臨川四夢》,湯顯祖功成身後。杜麗娘千古一夢,無人能比,“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八字箴言,驚天霹靂,湯顯祖為後人的攀登鋪開了道路,一開夢醒先河。

假若有一間密封的黑屋子,一屋的人都在昏睡,而只有一個人醒著,那這個是把他們都叫醒,一起來感受這醒的痛苦,還是自己也昏睡過去呢?幾百年後,魯迅坐在他的書齋裡向友人提出了這個問題。

所以你就要吶喊。把人叫醒了再一起逃出去。

十九世紀的中國是已經醒了,至少已經有幾場戰爭打破了這黑屋子。幾絲縫隙,透出了曙光。而在那漫長的東方中世紀,湯顯祖又能怎樣?不過是寄情紙筆,為戲為文罷了。但無論如何,他走出了第一步,是一個夢醒了並且敢做夢的人。後來又出了個蘭陵笑笑生,寫了一部《###》。《###》沒有夢,所以它更是徹底地偉大。這位不敢署名的作家終於敢於撕破那一層籠在面上最後的美麗的面紗,給予世人以血淋淋黑暗而可怕的真實,這使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而也就遭受了永遠無法面世見人的禁閉。蘭陵笑笑生於此都並不在意,他是第二個夢醒的人,而且在湯顯祖醒得更徹底,書被封被燒被查禁又有什麼關係,他只是“笑笑”而已。

兩個夢,一個“不過是一齣戲”,一個被列為千古“禁書”,而歷史還在繼續令人心碎地前行。明朝過去了,下一個朝代又來了,這下,革命的重擔無疑落在了不幸的老曹身上。可憐這個叫曹霑字雪芹的人是多麼地落魄啊,他身體肥胖,嗜酒如命,家裡窮得邊粥都喝不起,他還跑出去賣了畫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寫小說,寫著寫著就嚎啕大哭。他是多麼地痛苦和孤獨啊,這個不幸的時代的詩人。他在寫一部多麼讓人心痛的生命歷史啊,這簡直是一種慢###自殺般的折磨!這時候,又有誰真正地理解他那埋葬在歌舞昇平鶯聲燕語的繁華文字中深切的悲痛呢?又有誰能真正看破那花紅柳綠千嬌百媚春愁秋怨的紅樓裡那無奈而絕望的憔悴呢?曹雪芹拚命地寫,拚命地哭,因為他不得不在這間黑屋子裡活著。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他一人在這裡痛哭?多年以後,中國又出了一個愛哭的龔自珍,他養著一堆病梅,日夜嚎啕,以求天下大治;大治不能,他就嚎啕日夜,以求天下大亂。可惜的是,他沒有盼到親眼目睹亂世的一天,但在他死後不久,天下就亂成了一鍋粥,外族入侵,戰火飛揚,硝煙四起,黑屋子裡的中國人終於被炮彈聲吵得醒了過來。

而不幸的雪芹卻沒有看到這一天。他仍然坐在十八世紀中葉黑暗朽敗的香山老舍裡,躲在文字獄裡兢兢業業地寫著他最後的殘夢。在這個夢裡,有花,有草,有園子,有風度翩翩的貴族公子,有沉魚落雁的十二金釵;在這個夢裡,有烏托邦式的大觀園,有生死不渝的愛情,有吟詩弄月,有悲喜人生,上有王侯,下有安民;在這人夢裡,也有不###目睹的殘酷,那就是所有人物最後的結局,伊甸園會關門,大觀園也終會閉館,女兒們總要嫁人,賈寶玉終得封侯,賈母有死的一天,賈府有抄的時侯,《紅樓夢》也有完的一頁。

《紅樓夢》寫到這裡,其實有沒有結局是不是完整已無關緊要了,高鄂們再續也只配扔到圖書館去。曹雪芹寫了《紅樓夢》,《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至高無上的頂峰,知道了這一點,就夠了。人生如夢也好,夢如人生也罷,夢中之情,又何必非真呢?

1997年5月,北京

(注:這是我11年前某日因為一個超急約稿而在兩個小時內寫成的急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