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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匆忙的腳步。沒有人知道那個嬰兒患有絕症,而那個父親正在為此悲傷。即使有人知道,最多也只會在他們身旁停留片刻,投去憐憫的一瞥,然後又匆匆地趕路,很快忘記了這一幕小小的悲劇。如果你是行人,你也會這樣的。有什麼辦法呢?生活太瑣碎了,我們甚至不能在自己的一個不幸上長久集中注意力,更何況陌生人的一個不幸。

可是,你偏偏不是行人,而就是那個父親。

即使如此,你又能怎樣呢?你用柔和的目光撫愛著孩子的臉龐,悄聲對她說話。孩子很聰明,開始應答,用小手抓摸你,喊你爸爸,並且出聲地笑了。儘管你沒有忘記那個必然到來的結局,你也笑了。有一天孩子會發病,會哭,會經受臨終的折磨,那時候你也會與她同哭。然後,孩子死了,而你仍然活著。你無法知道孩子死後你還能活多久,活著時還會遭遇什麼,但你知道你也會死去。如果這就是生活,你又能怎樣呢?

在這個世界上,幸福和苦難都是平凡的,它們本身不是奇蹟,也創造不出奇蹟。是的,甚至苦難也不能創造出奇蹟。後來那個可憐的孩子死了,她只活了一歲半,你相信她在你的心中已經永恆,你的確常常想起她和夢見她,但更多的時候你好像從來沒有過她那樣地生活著。隨著歲月流逝,她的小小的身影越來越淡薄,有時你真的懷疑起你是否有過她了。事實上你完全可能沒有過她,沒有過那一段充滿幸福和苦難的日子,而你現在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就有什麼不同。也許正是類似的體驗使年輕的加繆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每當我似乎感受到世界的深刻意義時,正是它的簡單令我震驚。”

那個時候,你還不曾結婚,當然也不曾離婚,不曾有過做父親然後又不做父親的經歷。你甚至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看見過女人的裸體。儘管你已經大學畢業,你卻單純得令我吃驚。走出校門,你到了南方深山的一個小縣,成為縣裡的一個小幹部。和縣裡其他小幹部一樣,你也常常下鄉,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上。

有一天,你正獨自走在山路上,天下著大雨,路滑溜溜的,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遠遠看去,你頭戴斗笠、身披塑膠薄膜(就是罩在水稻秧田上的那種塑膠薄膜)的身影很像一個農民。你剛從公社開會回來,要回到你蹲點的那個生產隊去。在公社辦公室裡,一邊聽著縣和公社的頭頭們佈置工作,你一邊隨手翻看近些天的報紙。你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當時報紙上常見的那種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的照片,而你竟在上面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影,相應的文字說明證實了你的發現。她是你的一個昔日的朋友,不過你們之間已經久無聯絡了。當你滿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時,你鮮明地感覺到你離北京已經多麼遙遠,離一切成功和名聲從來並且將永遠多麼遙遠。

許多年後,你回到了北京。你常常從北京出發,應邀到各地去參加你的作品的售書籤名,在各地的大學講臺上發表學術講演。在忙碌的間隙,你會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絲毫沒有感受到所謂成功的喜悅。無論你今天得到了什麼,以後還會得到什麼,你都不能使那個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為此你心中瀰漫開一種無奈的悲傷。回過頭看,你無法否認時代發生了滄桑之變,這種變化似乎也改變了你的命運。但你立刻意識到在這裡用“命運”這個詞未免誇張,變換的只是場景和角色,那內在的命運卻不會改變。你終於發現,你是屬於深山的,在僅僅屬於你的綿亙無際的空寂的深山中,你始終是那個踽踽獨行的身影。

一輛大卡車把你們運到北京站,你們將從這裡出發奔赴一個遙遠的農場。列車尚未啟動,幾個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話別。她們充滿激情,她們的話別聽起來像一種宣誓。你獨自坐在列車的一個角落裡,李賀的一句詩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