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在用正確的中文說話,因為他時時提醒你造句的語病、你讀別音的字詞。於是她又開始懷疑,懷疑雌性功能健全的母親不是用他做男人,是用他做師爺。
那是個十四歲的梅曉鷗,門門功課本來平平,可有了這個免費家庭教授卻變得一無是處,他讓她把自己看得一無是處。她懷疑這個處處提高她、改進她的優秀中文教授會讓她喪失對中文的最後一點胃口。正因為他升任大學的教務主任,大學對於她便成了一個可怖的去處。她考不上大學,是為了教訓他;從此她想把中文說成什麼樣就說成什麼樣。從此她的中文和她都活過來了。
這時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混北京的男孩女孩多的是。其中有個混北京的北京女孩,就是十八歲的梅曉鷗。她和所有混北京的年輕人一樣,工作朝不保夕,飯食飢一頓飽一頓,不斷跳槽,不斷換室友、搬家。她懷疑所有的室友都編造背景、杜撰簡歷,懷疑所有室友都偷一點別人的東西,懷疑所有女室友都在外掙一份不太乾淨的錢。
一次她回到母親家,看出母親的眼睛有些異樣。她懷疑母親剛跟繼父吵過架,又是一場哭鬧。她的懷疑很快被逐散,只問了一句〃你哭了?〃母親就不再撐出她〃老婦少夫〃的幸福矜持笑容了。比她年少八歲的老夫子剋扣她就罷了,剋扣他自己更兇殘,做得好好的飯不吃,從鄰居家撿回魚雜碎來爆炒!鄰居眼裡她這個大媳婦是個什麼夜叉,餓得小女婿拾人家扔在垃圾箱裡的魚下水吃?!就說他從小受苦吃慣魚下水,又是江南水邊長大,但這麼跌份的事他怎麼幹得出?雖說那是八斤重一條魚的肥下水……
十八歲的曉鷗又一大懷疑被驅散,繼父只是個口頭夫子,口頭高貴考究,行動卻是個叫花子。因而她懷疑母親和繼父也不相愛,他們走到一起是由於一個醜陋的根源。她順著懷疑摸索下去,這懷疑一直伸向她的童年,父親和母親讓她不得安寧的那些深夜……六七歲的曉鷗見過一個二十歲的男子,瘦弱得佝僂,永遠一身發白的藍衣服,肘部膝部打著新藍補丁。她看見母親的針線簸籮裡放著一模一樣的簇新藍布,兩個橢圓窟窿可與那肘部兩個補丁拼七巧板,天衣無縫。
幼年時的朦朧懷疑到青年時清晰了:十多年裡母親就像供養她的兒女一樣,含辛茹苦供養曉鷗將來的繼父。繼父在暗地分食她和弟弟本來不多的伙食,完成了他最後的發育,從癆病裡重生,讀下一個又一個學位。懷疑被一種可怕的想象驅散:母親自己養大的小牲口最後自己殺了吃。她不想再見到跟繼父在一起的母親,這是她跟上盧晉桐的最重要原因。
她在混北京的第一年就碰上了盧晉桐。盧是父親朋友的兒子,在跟上盧的初期,曉鷗是快樂的,因為她在那個階段停止了懷疑。盧的出處那麼可靠,父親好朋友的兒子,所以她就犯懶了,懶得懷疑。到十八歲,她懷疑了十二三年,懷疑累了。剛認識一個年輕的電子企業老闆,她想歇一歇再懷疑。年輕的盧老闆要讓她一輩子都歇下來呢,什麼也別做,就踏踏實實做他的愛人。
她跟疏遠的父親恢復熱線聯絡是魚下水事件之後。過年過節,她是父親家的一個遠親、一個客人,受著繼母一視同仁的招待,只是在出門時手心裡被父親偷偷塞入一沓錢。父親塞給她的錢不論多少,都是一個年節到下一個年節的全部父愛。偶爾父親送她去汽車站,路上問起她和母親的日子。她提到母親和繼父有關魚下水的口角,父親的眼睛亮了,眉毛飛揚起來。從此她懷疑,凡是有關母親和繼父的壞訊息,都能改善父親的心情。母親和繼父為電費吵了,為母親參加音樂猜謎繳的費用吵了,母親為了繼父吃發黴的花生米大哭了……所有壞訊息都讓父親振奮,憋都憋不住看笑話的陰暗快樂。因此曉鷗又開始大膽展開新的懷疑:父親其實是愛母親的,愛得像生大病。在和繼父十多年的情場角力中,他對母親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