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許久沒有出聲,也好,能為我生氣已經夠好。
走過去,想親近他,他卻連忙站起來避開。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不再對我好?」
「你已長大,承鈺。」
「我等我長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長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時常說:承鈺,當你長大,我們可以如何如何,我現在已經長大了。」
「不,你沒有,你變為另外一個人,我對你失望。」
「你要我怎麼樣,回大學念博士,幫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與你討論這個問題,你有產業,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長,是,你盼望的日子終於來臨,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絕我。」我趨向前,聲音嗚咽。
「有時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承鈺,永遠像第一次見到你那樣可愛精靈。」
「付於心。」
「不,傅於琛。」
禁不住緊緊擁抱。我的雙臂箍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怎麼樣都躲不過我,不可能。
二十一歲生日來臨,傅於琛為我開一個舞會。
早幾個月,他已開始呻吟:「承鈺都二十一歲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百忙中都會撥出一點時間來,用手托住頭,微笑地思索過去。
「二十一歲!」他說。
又同馬小姐說:「我們老了。」
馬佩霞笑答:「還不致於到那個地步。」
「我已經老花了。」傅於琛失望地說。
我聽到這個訊息,先是一呆,隨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來。
連傅於琛都逃不過這般劫數,像他那樣的人,都會有這一天,太好玩。
傅於琛惱怒地看著我,「承鈺你越來越殘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總會來臨。」
「待那一日來臨,我墓木已拱。」
「不會不會不會,二十五年後,你還老當益壯,」馬佩霞說,「風度翩翩,只不過多一副老花眼鏡。」
傅於琛對馬小姐控訴,「你看你栽培出來的大明星,這種疲懶邋遢的樣子。」
我靜下來,他一直不喜歡我的職業,他希望我成為醫生、物理學博士,或是建築師,起碼在學校裡呆上十年,等出來的時候,已經人老珠黃,不用叫他擔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橋上鏡頭前穿綾羅綢緞穿膩了,在家隨便一點也是有的。」馬佩霞為我解釋,「國際摸特兒都有這個職業病,平時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時候是個小美人,記得嗎,」他問馬佩霞,沒當我在場似的語氣,「沒見過那麼懂事的孩子。」
馬佩霞在深意地看著我。
我把長發撥到面孔前,裝只鬼,無面目見人。
舞會那日,一早打扮好,沒事做,坐在房間裡數收藏品。
兩張由傅於琛寄給我的甫士卡經過多年把玩,四隻角已殘舊不堪,鋼筆寫的字跡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覺得唏噓,原來甫士卡也會老也會死。
那隻會下雪的紙鎮,搖一搖,漫天大雪,落在紅色小屋項上,看著真令人快活。萊茵石的項鍊,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寶石還要閃爍。
其實我並沒有長大,內心永遠是七歲的周承鈺在母親的婚宴中饑寒交迫。
只不過換過成人的殼子,亦即是身軀,傅於琛就以為我變了個人,太不公道。
放郵票的糖果盒子已經生鏽,盒面的花紋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資格做我的陪葬品。
還有傅於琛替我買的第一支口紅,只剩下一隻空殼,他帶回來的第一條緞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