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了瞎子的話,改名金斫木。他去武昌城拜師學徒,三年後回到包家鎮,開了這爿“金字號”。
金斫木手藝好,吃得苦,又童叟無欺,兩代之後,家道已儼然小康。但湖廣總督偏不讓他吃安生飯,為師夷長技以制夷,造炮造槍,七年前,漢陽兵工廠下鄉試射大炮,一炮打偏,正中金字號木匠鋪。僥倖當時金家人和全鎮人一道,都跑去看熱鬧,無人傷亡,但房子、傢什都成了幾把灰。金滿堂的祖父活活氣死,金家人看著焦黑的屋骸就要發抖。這地方住不得了,兵工廠賠了些銀子,包善人也捐了些善款,金家就在鎮尾的小河邊,重起了兩間茅草房,買了一畝三分水稻田。隨後,金滿堂的爹孃就在傷心中過了世,他成了一個孤兒。但金家的人名聲好,靠得住,過了一年,他就成了一個女人的丈夫,再過一年,就成了金有種的親爹。
第四章 革命(2)
金滿堂大有乃曾祖之風,有的是氣力,而且不吝惜氣力,他繼承了鋸子、斧頭,也扛著鋤頭下田。吃飯是不用愁的,還間隔有些葷腥。他不是不知足的人,但還存著一點念想,就是要讓金有種多一點出息。要有出息就得讀書,譬如包善人的兒子包博望,從東洋讀書回來,娶了東洋老婆,就成了白面書生,也不下田犁地,也不做生意、跑買賣,也不與人交往,成天提著文明棍,遊手好閒,東遊西逛,活得像個鬼影子。可他的兒女,還不是個個跨洋馬!自然,金滿堂也曉得,唸書、出息都得花大錢。他缺的就是錢,但錢從辛苦來,他跟老婆早就合計了,田裡出的,把來吃飯。鋸子、斧頭打的,拿來供金有種成才。
眼下,他架在獨輪車上的大立櫃,做工原不復雜,但他也當細活做,前後打了一個月才完工。櫃高七尺八寸,寬五尺,厚三尺,雖是普通柏木,但摸上去水滑,如過了上好的漆水。他是個好莊稼漢、好木匠,他的老婆、包家鎮認識他的人,沒人不是這麼看他的。他就這樣懷裡揣了一個饃,一個念想,沿江踏踏實實地趕路。路上有碎石子,顛得大立櫃跟鼓似的蓬蓬響,響聲敲到金滿堂心裡,讓他浮想聯翩,這櫃子能換得了一條馬腿還是馬尾巴?隨後他吃吃地笑,是自嘲,也很熨貼。
可是,他剛笑了兩聲,就趕緊收了。前邊幾步外,一個長衫、瘦削的人,手執文明棍,正在晨光熹微的江堤上徘徊。
金滿堂陪個小心,恭敬地叫:“包先生,早!”
包博望點頭應了聲:“早。”他看金滿堂恍惚眼熟,卻叫不出名字,就舉起文明棍在櫃子上敲敲,說:“賣櫃子?”
金滿堂說:“嗯,賣櫃子。”
包博望說:“好,賣了有肉吃。”
金滿堂說:“嗯呢,就盼著吃頓肉。”他心裡笑了聲,吃肉算什麼?我兒還想騎洋馬。他說:“包先生總起這麼早?”
包博望默然一小會兒,說:“睡不著。”
“包先生是有心事吧?”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你聽說過這兩句詩?”
“嘿嘿,我哪聽說過。”
“我想,你是不會有什麼心事的。沒有心事好。”
“我不是讀書人,有心事也不往心頭擱。算是沒心沒肺吧。”
包博望輕聲笑了起來,把文明棍虛指一下,說:“你走吧。”他側了臉,悵悵望向灰濛濛的江水。
金滿堂推車走出幾步,聽見包先生在喃喃地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他心裡笑聲“日怪”,想這公子爺莫非是快瘋了?
二三
金滿堂一口氣走了十幾裡。接近武昌城時,不停有人影從後邊超過他,刷刷地疾行,金滿堂看不清人數,擦肩去時,只覺得氣緊。走到天色大亮,剛好到了城門洞口。兩個兵一身烏鴉黑,正抱著漢陽造打瞌睡,見了金滿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