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太子,他的毒能夠深深地烙進哪怕金屬的骨裡。
那也是整個秦國的噩夢,君王在赤與玄的大殿上瘋狂地奔跑,周遭是混亂的大臣和尖叫的樂女,青銅的燭臺傾頹下來,熄滅的銀燭冒著青煙,管笙從手中跌落,編鐘和玉磬叮叮噹噹地亂響,身份高貴的官員與低賤的侍從撞在一起,火焰在厚重的地毯上灼灼跳躍,很快又被身後的人踩滅。沒有人能夠幫到他們的大王,秦國之法,上殿的朝臣侍從不允許帶哪怕一寸武器。
只有秦王政一個人,孤獨地在這夢境裡逃亡,他的冠冕扔在身後,他的佩飾發出散亂的聲響,繁縟的禮服牽絆了他的動作。硃紅的明柱從面前一根根閃過,他彷彿在和燕國的使者玩稚子的遊戲,繞過精雕細刻的大柱,繞過鏤金錯彩的圍屏,撩起層層疊疊的帷幔,在重重交錯的金紅色燈火裡,在光怪陸離的空間內,奔跑、喘息、冷汗淋漓。
那麼一須臾,偌大的秦宮內,尊榮無匹的秦王政感到了熟悉的無助,這麼多年來努力積累的一切,犧牲了無數東西換來的一切,在刺客抽出利器的那一剎那都失去了,權力、財富、威嚴,在咫尺之間,他什麼也沒有了,此刻他只是一個最普通最孤獨的人,性命受到那把匕首的威脅——好可惡啊,這種無助又惶恐的感覺,就像時光倒流二十多年,他又變回了那個邯鄲的阿政,躲在燕丹的懷裡,提心吊膽地望著漸漸沉下青色屋簷的太陽,在朝不保夕的生涯中謀求苟活。
荊軻沒有得手,天可憐見,他死了。秦王於危急關頭終於拔出了那把裝飾作用大過實際價值的佩劍,他向刺客身上連砍了八劍,直到劍鞘上綴飾的琉璃珠變成了鮮紅,紅褐的液體滴滴答答,順著秦王線條優美的手腕,緩緩流淌下來,沿燭光下金褐色的肌膚,蔓延到深黑色的衣袖中去。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侍從宮人將大王攔下,端來酒水為他壓驚的時候,秦王政覺得那個燕使身上的血大概流乾了,他的眸子舒適安逸地合起來,瘦削的線條刻薄的面容,蒼白得可怕。
燕國明明表示了要臣服於他,為此才獻上地圖,獻上他仇人的頭顱,然而卻在他滿心歡喜,伸出雙臂來接受之刻,亮出尖利的獠牙,狠狠地向他的心上咬了一口。那個刺客死前還刺耳地笑著,鼓唇狡辯說是為了生擒他,逼迫他和燕國結盟來報答太子,才沒有立即下手。秦王簡直想發笑,他一劍刺進他的喉嚨,教他永遠地閉嘴了,從柔軟的肌膚裡湧出深沉黏膩的紅。秦王政笑得簌簌發顫,驀然又止住,表情慢慢轉為兇戾,將手中的劍狠狠地扔在地上。
連他也想殺我?兩手空空的秦王轉回身來,看向心有餘悸的大臣,沒人回答他,大臣們好像一尊尊俑像,衣著盛麗,站在令人眼花繚亂的燭火裡,哪怕再過一千年也不能動上一動。憑他也想殺我?他又扭過頭,衣帶上懸掛的佩飾稀里嘩啦地響,他難以置信地,帶著些微委屈與顫抖,向死去的荊軻重新問了一遍,死人愜意地躺著,無法回答他。
於是他舉起沾滿鮮血的雙手,滄桑而迷惘,慢慢將它們舉到自己面前,好像自己從沒有過這雙手,他彎曲五指,輕但堅定地握緊了拳,彷彿在這一舉一握之間,捏碎了什麼脆弱的東西。
“給我車裂了他,在鬧市區。”旋即,烏黑的袖子猛地揚起,帶出凌厲的風聲,秦王倏然揮袂,劍一般指向死去的刺客,平靜且冷漠地吩咐。
燕太子,燕丹,大難不死的秦王咬牙切齒地念這名字,滿嘴都是血的腥味,他恨不得能將它切斷割裂,將它嚼碎,將它碾成粉末似地,惡狠狠地念,居然是他——年少的故交,曾經咸陽城裡的質子,於青色的簾櫳中將他擁在懷裡,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寫字,他的國書,時隔許久秦王依舊能一眼認出來,字裡行間,那樣漂亮,那樣令人深信不疑;果然是他——在燈火通明的使館內痛罵他養馬人的子孫,從戒備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