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進了袖管裡,腳趾卻並未碰到料想之中的冰涼的絲緞鞋面。伸頭一看,只有兩隻高筒皮靴,拉鍊拉到底端,靴筒內襯的藍黑格子絨布也袒露出來,呈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都開膛破肚似地仰面躺在地上,像被打倒的鬼。胡亂將腳套進靴子裡,連拉鍊都顧不上,就趿拉著靴子跌跌撞撞去開門。
門外的男人胖大身材,長著兩枚牛黃解毒丸似地眼睛,滿臉不耐煩的神氣,見是年輕的女孩子,粗聲道:“虞璟是吧?打你電話始終是關機,這地方也忒難找了,我問了幾個人才摸到,還在頂樓!”說完將一隻筆桿開裂的圓珠筆塞到她手裡,“簽字吧!”又隨意地抬腳踢了踢地上的紙箱。
虞璟蹲下 身體,寄件人地址那一欄是空的,只寫了一個蘇字。收件人的地址卻格外詳細。字跡俊邁飄逸,看來他練的是柳體,趙松雪的字應該也練過。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來,一筆一畫卻都像寫在了她的心上,筆桿被捏緊了,手指用力按住筆帽,鬆弛的彈簧半天才將筆頭彈出來,只不過寫了兩個字,藍色的筆油卻糊了一手。
男人揭開存根的那一張,噔噔下樓了。大概因為體重的緣故,他的腳步聲格外重,每踩一步,似乎都能看見水泥臺階驚恐地一顫,騰起一小陣灰塵。虞璟捧著紙箱,怔忡地看著樓道的天窗,玻璃不知怎麼破了,鋸齒狀地缺口,像一排牙齒,正齧咬逐漸西沉的太陽。居然已經是傍晚了,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趕緊回了屋,重重地拍上門,將羞窘關在門外。
紙箱外頭密密包了一層透明膠帶,裁紙刀半天才啟了封,裡面是捆縛得嚴嚴實實的中藥、一包開封的話梅糖、一個陶瓷煎藥罐,通電的,還有一個紙卷。
隨著紙卷的徐徐展開,虞璟捏著紙的邊緣,關節都泛了白,白紙上蘇君儼用黑鋼筆寫著寥寥幾行字:藥材要先泡四十五分鐘左右,然後熬煮。水以漫過藥材三指寬為宜。插電後十分鐘快煮,二十分鐘慢煮。頭一遍藥汁盛起後續水,淹過藥材即可,再熬三十分鐘,將二遍藥汁和頭遍混合即可,溫飲。
虞璟一直盯著紙上的字,那字便蜿蜿蜒蜒似成了活物,竟然向她的胸口蠕蠕爬動起來。用力甩甩頭,虞璟不敢再看,去翻餘下的列印紙,五號宋體字,密密麻麻全是關於美尼爾氏綜合症的,上面還有黑色鋼筆的劃線和著重號。
虞璟只看了兩行,就看不下去了,眼睛裡像進了沙子,又起了一層水膜,她只得抬頭,大力吸氣,竭力讓水膜保持表面的張力平衡。
掀開藥罐的蓋子,內胎是白色,洗得很乾淨,沒有任何藥漬殘留,但隱約還有殘餘的藥味,辛辣苦澀。右手食指不覺伸出,沿著罐口一路摩挲下來。水膜終於突破臨界值,破裂了,淚水重重地砸在藥罐上,明明沒有聲音,她卻覺得耳膜裡嗡嗡直響。
潰不成軍。她幾乎是逃進了衛生間,卻被自己腳上的耷拉著的靴筒絆到,身體撲跌在冷硬的盥洗臺上。明晃晃的鏡子就在眼前,她卻不敢看。拿了口杯接了水,擠了牙膏,牙刷在口腔裡鼓搗一陣,薄荷冰涼的氣息彌散開來,她才覺得略略鎮定了些。嘴裡湧起大堆牙膏沫,有泡沫因為重力作用筆直地掉在水池裡,迅速消融在積水裡,偶爾有兩三個細小的微沫苟延殘喘,但白眼一翻之後,終於還是死掉了。
沒有食慾。手卻不由自主拈起一枚話梅糖,剝開糖衣,塞進了嘴裡。剛觸舌,虞璟只覺得今天的糖酸的厲害,酸味銳利的讓人渾身都繃緊了。
大概是因為前兩天都是喝過藥之後吃的,那時味蕾早已被中藥浸泡的麻木了吧。虞璟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去取中藥。黨參,乍看儼然小截小截的木頭,隱約還帶著細小的鬚根;白朮,被切成小而圓的薄片;黃芪,灰白色的剖片帶著木質似的斷面;當歸,帶著粗短枝丫的黃白色片狀物;熟地,黑色的煤一樣的玩意兒,還分泌著粘乎乎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