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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當種種政治烏托邦、道德理想主義在人間播種下始料不及的罪惡以後,信仰上的虛無主義開始在青年一代中蔓延。虛無主義對理想主義的挑戰,逼得我們在重建個人信仰的時候,必須回應這樣的問題:如何避免理想的烏托邦在實踐的過程中再次破滅,再次陷入虛無的迴圈?張承志、張煒在重構自己的理想主義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他們對抗虛無,卻繞開了虛無所提出的問題,仍然將理想實有化,將信仰同一種歷史的或形而上的具體目標相聯絡。在建構信仰的方式上,他們仍然是傳統的。這樣一種重建,並不能徹底戰勝虛無主義,也無法為新生代提供重建信仰的示範。

史鐵生就不同了,他所重構的理想主義整體上超越了紅衛兵一代的思想侷限,回應了虛無主義的尖銳挑戰。這種回應說來也很簡單,首先是承認虛無,隨後超越它,戰勝它,在信仰的廢墟上重建理想,獲得生命的意義。

一種脫胎換骨的人生轉變,往往肇始於一個偶然的事件。如果沒有21歲時驟然降臨的雙腿癱瘓,我們很難設想史鐵生能夠比同時代人跨越得更遠。生理的殘缺使得生命的意義發生了問題,是生,還是死?只有當人被逼到考慮生死的時刻,才有可能在精神上獲得新生。加繆說過:“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這種純粹個人性的精神危機,要比那些群體性的精神危機真切得多,也更有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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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另一種理想主義(2)

在深刻的絕望之中,史鐵生髮現生命的偶然和苦難的無常。殘缺和苦難,就像人的出生一樣,都是偶然的,無法自我把握的。人的命運被偶然之網所籠罩,人生充滿了荒誕感和虛無感。在當代中國作家之中,史鐵生是最具荒誕感的作家之一,這使得他與自己的同代人有了某種精神距離,而與新的一代發生了思想接榫。

史鐵生感到,人有三種根本的困境:一是孤獨,人生來註定只能是自己,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二是痛苦,人生來有無窮的慾望,而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慾望的能力;三是恐懼,人生來不想死,但總是要走向死亡。這些困境是永恆的,無法克服的,它們構成了虛無感的人生背景。每一種困境都意味著生命的殘缺,人生註定是殘缺的、荒謬的和不圓滿的,即使我們人為地進行好運設計,最後也會沮喪地發現它並不存在。

在閱讀史鐵生的時候,常常會使我們想到加繆。加繆認為荒謬是人與世界之間聯絡的唯一紐帶,荒謬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人只能帶著裂痕生活。但是人必須超越荒謬,在荒謬的生活中獲得意義。史鐵生也是這樣。他意識到人生的困境和殘缺,卻將它們視作獲得生命意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如果沒有孤獨,愛就失去了意義;如果沒有慾望的痛苦,就得不到實現慾望的歡樂;如果人永遠不死,那麼人生就像波伏娃的名著《人皆有死》中那個死不了的福斯卡那樣,變得乏味透頂。生命的殘缺,人生的虛無狀態,反而為人戰勝自己、超越困境和證明存在的意義敞開了可能性空間。

人的生存是荒謬的,沒有任何理由的,但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看來,必須賦予它以意義,必須有東西證明它的意義。“只有人才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要緊,只有人在頑固地追問並要求著生存的意義”。對生存意義的追問,是人文精神的骨髓所在,也是人區別於動物的主要標誌。人必須選擇一種東西作為生存意義的證明。史鐵生選擇的是寫作。但是,寫作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存在?如果作為一種生存的目的,作為一種具體的、功利的目標,那麼人就會被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