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兒,還有這麼多鄰里,你給你老婆、也給我們大家燒粥去,一會兒我叫人到廚房來取。”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漆漆的,英祥蹲在外屋裡,聽得見裡間熱鬧,也聽得見妻子壓抑著的痛苦呻_吟。已經五個時辰過去了,他憂心如焚、六神不安,卻絲毫沒有法子可想,只能苦苦地等候,一顆心“怦怦”地在腔子裡撞。裡間點著油燈和蠟燭,他這裡卻什麼光明都沒有,暗極了的地方窺著亮處,飄飄忽忽地就開始胡思亂想,想著他們在法源寺的初遇,想著她站在綠葉掩映的紫色、白色丁香花叢中,蟹殼青的袍子隨風翻動著襟擺,那一張白玉碾就的面龐,沒有笑意,眼波卻自然流動著光華。那驚鴻一瞥的瞬間,自己的心臟像被擊中了一般,認定了這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的摯愛,少年的心思那麼熱切浪漫,滿腦子都是佳人的容顏,窗課本子上寫滿了對她禮讚的詩篇。後來,兩個人經歷了那麼多,那顆被時光和滄桑磨得鈍鈍的心,在這黑暗屋子裡卻突然重新翻騰跳躍,如少年時節一般磅礴有力,既是感激,又是愛。
到了後半夜,冰兒已經倦極了。
開始那還不大劇烈的疼痛,慢慢演化成了越來越大的潮水,每潮湧一次,疼痛就滲到四肢百骸,似要把人的感覺淹沒,讓人的精神在那樣持續不斷的酷刑下崩潰。
她原以為自己受過那麼多苦,這點疼痛不算什麼,可是一旦親臨,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女人生產的苦楚:從腰開始,骨頭似乎被一節節抻開了一般,她彷彿都能夠聽見自己身體碎裂的聲音。渾身都是汗,肚子裡彷彿用刀在絞,絞過一陣,五臟六腑全都抽搐,收縮在一起,極致的疼痛過後,短暫的鬆快,只來得及喘息一口,下一輪又襲過來,來得更為劇烈,讓她頭裡發昏,眼前金花四濺。
“婆婆……”她無助地去握穩婆的手,哀求著,“好痛……什麼時候才好……”
穩婆見得多了,連安慰都懶得安慰,笑嘻嘻連和別家女人的閒聊都沒有打斷,只等一個話題說完,才扭過頭來按按她的肚子,對冰兒道:“快了,快了!疼了好,越疼越快!別急著用力,再熬一熬,女人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扭頭繼續聊天。
她說話的時候,冰兒又被一遭痛苦侵襲,耳邊綽綽的也沒有聽清楚。絞痛過後,片刻的舒適,她迷迷濛濛想起自己那次為慕容業捱打,荊杖的狠毒,跟咬肉似的,可是人的忘性大,對疼痛的忘性更大,自己的記憶裡,只有當時那令人膽寒的荊杖破風聲,叫她以為自己必定會殘疾的沉悶敲擊感,以及後來一個月餘不敢轉側動彈、只能俯臥休息的難受……而對疼痛的記憶,竟然絲毫不剩了。
周圍是一群眼熟而不認識的女子,她在渾渾噩噩的間隙裡,想起當時阿瑪的那雙眼睛,離得老遠她也看見了,隔得好久她也能記得。他施加給她痛苦,但冰冷的眸子深處依然有心顫的不捨。她捱打,他心疼,其實就是他們父女倆在疼痛和心疼間的一場比拼倔強的拉鋸戰,結果,實際是她贏了。可這樣的勝利,如今在生兒育女的關口上突然想起來,卻讓她無比歉疚。極致的疼痛帶來這樣極致的回憶,穩婆又扭身按按冰兒的肚子,驚喜喊道:“進產門了!快使勁!”見她掛下一臉的淚水,呵斥道:“哭什麼!使勁兒!孩子就要出來了!使勁!”
她在“孩子就要出來了”的召喚中突然渾身緊繃,似乎有了力量。養兒方知父母恩,她莫名地覺得,自己此刻就如在贖罪一般。奇妙的是,在本能地向下用力的過程中,肚腹裡的痛彷彿被淡忘了,只覺得有一陣天賜的力量持續地往下、往下……
穩婆對她的聰慧很是高興,見一輪陣痛過去,產婦已經滿頭豆大的汗珠,張大著嘴喘息得飛快,似乎隨時要暈過去。穩婆叫旁邊人拿水為她擦臉,又熱敷下身幫著開產道,安慰道:“用力用得真好!下一次疼起來還這麼使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