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假裝可憐而又堅強,一個時辰後、她一變妝、又在一士安的賭坊中為他演了一回瀟灑不羈。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跳上賭檯,眼波微橫、疏朗一笑、放言一句、「凡我賭的,沒有輸的」,從那之後,他一點一滴的在她的陷阱中淪陷,迷上她的百變之姿、愛上她的多重性格。即使知道、或許許多場景都是她掩面虛演之作,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戀上她清澈耀人的瞳眸。
但又或許,她演的每一個神態都是一面真實的她。她從小飄零、長大後更多命運羈縛,豈非比『算命小瞎』更加可憐而又堅強?她以死士之身,笑待人生百態,在無間道中付盡真心、燃盡所有,豈非比『賭坊公子』更加瀟灑不羈?
視線迷濛中,他翻開另一卷絲絹,裡面裹著一枚趙國刀幣,絹上寫著「從舟給的金刀幣」。這是何時之事?他幾乎想不起來。他何曾給過她這金刀幣?
難道……是從白蕪崖下爬上來、深夜趕回邯鄲的那一路上?虞從舟心中內疚追悔,那時他明明是自己動了心,卻將這違誓之過怪在她的身上,常常對她生無名之火,任她委屈、強忍,卻不肯讓心靠近。那夜他逼她下馬,還向她扔了這枚金刀幣,要她一人獨自回邯鄲。
他依稀記得,隔著樹林,他看著她一路甩著柳條、輕哼著單薄曲調,走在漆黑夜路。當她見他終肯回馬相迎時,笑得清洌純媚。
從舟忽然不自禁地哼起那夜她唱過的曲調,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喉嚨哽咽、曲難至盡,原來她說過的話、唱過的歌,一字一句都早已印在他心上。是他自己為了當初「永不愛她」的誓言,一再蹉跎,一再禁錮,沒能待她好一些、愛她多一些……
另一個絹帛中,竟是他與哥哥的兩枚畢首玉、對稱合放。原來哥哥的那枚畢首玉也早已給了窈兒?他並不知道,那是嬴淮決心放下父仇、忘卻前塵,又怕睹物生恨,才將這玉交給姜窈保管。
那絹帛內側、畫著他與她被公子市囚於塋城地牢,她吞下毒藥、想換他逃脫時,他抱著她哭泣的模樣,旁邊一行小字寫著,「從舟為我流過淚」。但那時、他明明還罵她竟拿生死之事相欺、甚至還摑在她臉頰……
數揭瘡痕,他究竟傷她多深,為何她竟不恨他幾分?
……
那一夜虞從舟從夢中驚醒,夢裡依稀是窈兒在哥哥懷裡含血掙扎,就彷彿從前哥哥為解她的命追綿毒,強迫她飲下天下至毒時的情形。從舟微拭冷汗,忽然想到、從前每次窈兒遇險,都是哥哥救她於生死之際,或許… 這一次… 哥哥也曾救下她?
任何一點希望,都猶如午夜陽光。虞從舟緊著心跳,立刻衝去取了馬,向秦國奔去。
虞從舟一路抱著那點希望、不幾日、已過趙秦邊境。正行在通往鹹陽的官道上,忽然竟遙遙看見嬴淮在馬上迎面而來。他心思微緊,正待上前,卻見哥哥雙目空洞,似神遊魄外,甚至走近他、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時,亦未認出他來。
從舟心中一沉,不知該做何想。他兜轉馬頭,緩緩跟在嬴淮身後幾丈開外,不知他要去何方。
嬴淮竟行入趙境。傍晚時分,他下了馬,步履恍惚地走進一座水邊亭園。
虞從舟在園外躊躇良久,自己不請自來、不知道若是跟他進園、會不會太過唐突。
夜半時,淅淅瀝瀝下起細雨,初春的雨水依舊冰寒滲骨。虞從舟微微發著抖,終於鼓起勇氣、入園一試。
走進園中,遠遠看見一座翹簷紅亭立於水邊,哥哥曲身坐在亭裡,暗夜之中再無他人。
這裡的景緻似乎依稀在何處見過,虞從舟慢慢回憶,卻想不出所以。
他腳步輕疏,但衣擺依舊翻惹雨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