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突然劈劈拍拍起來,一時來不及細想,以為“抵抗”又開頭了,不久就明白了那是放爆竹,這才定了心。接著又想:大約又是什麼節氣了罷?……待到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原來昨夜是月蝕,那些劈劈拍拍,就是我們的同胞,異胞(我們雖然大家自稱為黃帝子孫,但蚩尤②的子孫想必也未嘗死絕,所以謂之“異胞”)在示威,要將月亮從天狗嘴裡救出。
再前幾天,夜裡也很熱鬧。街頭巷尾,處處擺著桌子,上面有面食,西瓜;西瓜上面叮著蒼蠅,青蟲,蚊子之類,還有一桌和尚,口中唸唸有詞:“回豬玀普米呀吽!③唵呀吽!吽!!”這是在放焰口,施餓鬼。到了盂蘭盆節④了,餓鬼和非餓鬼,都從陰間跑出,來看上海這大世面,善男信女們就在這時盡地主之誼,託和尚“唵呀吽”的彈出幾粒白米去,請它們都飽飽的吃一通。
我是一個俗人,向來不大注意什麼天上和陰間的,但每當這些時候,卻也不能不感到我們的還在人間的同胞們和異胞們的思慮之高超和妥貼。別的不必說,就在這不到兩整年中,大則四省,小則九島,都已變了旗色了,不久還有八島。不但救不勝救,即使想要救罷,一開口,說不定自己就危險(這兩句,印後成了“於勢也有所未能”)。所以最妥當是救月亮,那怕爆竹放得震天價響,天狗決不至於來咬,月亮裡的酋長(假如有酋長的話)也不會出來禁止,目為反動的。救人也一樣,兵災,旱災,蝗災,水災……災民們不計其數,幸而暫免於災殃的小民,又怎麼能有一個救法?那自然遠不如救魂靈,事省功多,和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⑤同其功德。這就是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⑥;而“君子務其大者遠者”⑦,亦此之謂也。
而況“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⑧,也是古聖賢的明訓,國事有治國者在,小民是用不著吵鬧的。不過歷來的聖帝明王,可又並不卑視小民,倒給與了更高超的自由和權利,就是聽你專門去救宇宙和魂靈。這是太平的根基,從古至今,相沿不廢,將來想必也不至先便廢。記得那是去年的事了,滬戰初停,日兵漸漸的走上兵船和退進營房裡面去,有一夜也是這麼劈劈拍拍起來,時候還在“長期抵抗”⑨中,日本人又不明白我們的國粹,以為又是第幾路軍前來收復失地了,立刻放哨,出兵……亂烘烘的鬧了一通,才知道我們是在救月亮,他們是在見鬼。“哦哦!成程(Naruhodo=原來如此)!”驚歎和佩服之餘,於是恢復了平和的原狀。今年呢,連哨也沒有放,大約是已被中國的精神文明感化了。
現在的侵略者和壓制者,還有像古代的暴君一樣,竟連奴才們的發昏和做夢也不準的麼?……
八月三十一日。
(原刊1933年9月13日《申報·自由談》,後收入《準風月談》)
①本文1933年9月13日發表於《申報·自由談》時題為《秋夜漫談》,收入《準風月談》時改為現名。
②蚩尤中國神話傳說中東方九黎族首領。與黃帝大戰於涿鹿,兵敗被殺。
③“回豬玀普米呀吽”梵語音譯,《瑜伽集要焰口施食儀》中的咒文。“豬玀”原作“資囉”。按:吽,梵語咒詞Hum的讀音,讀如“轟”。
④盂蘭盆節夏曆7月15日,佛教徒追薦亡靈舉行儀式的節日。“盂蘭盆”是梵文的音譯,意為“救倒懸”。上文提到的“焰口”亦是佛教名詞,原為印度傳說中的餓鬼。
⑤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指當時國民黨要人戴季陶等人熱衷於誦經禮佛一類儀式性活動,並將此作為影響國民精神素質的教化之門。打醮,即和尚、道士唸經做法事;造塔,見《魯迅雜文全編》(上冊)《天上地下》一文“造起了寶塔”注條。
⑥“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孔子的話,見《論語·衛靈公》。